我给小张发短信,“下周要是没事,我们就请个假,去凤凰玩一圈啊?”

不久小张回,“又没考上,我才不要安慰奖。”

“看你傲得,数九隆冬的梅花儿见了你都自愧不如。”

“结婚的时候再说吧。”

“结婚是结婚,下周是下周。我去联络旅行社,你准备一下请假的事吧。”

小张见我动真的,急道,“那不要跟旅行社啊,我们自己去就行。”

就这样,我俩一起坐上了南下的客车。

车子行驶在盘山路上,睁着惺忪的双眼看到那些葱茏的山和绿油油的田,心情又转而高涨起来。

老房与旧屋环抱在山中,街道错综复杂。因是淡季,人不算太多。

小张带我去虹桥,到了却又不说话。周遭是淡淡静静的人流,细细碎碎低声说着关于时光的故事。

小张望着远处入神,我看她的背影,瘦小又寂寞,却不知这副小小的身躯里,埋藏了多少死在心底的经历。

就像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早已不见的人,我不知小张心里如今还剩下多少空间给我。

何事悲风秋画扇?

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其实都很可怜,便在后面抱住了她。

小张在我怀里,懒懒的说着几年前这里还没有那个店,那里还没有这个店,哪里哪里有怎样的物什,哪里哪里有什么样的摊主。

她用一种旁观的语气,变相的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跟着她的思绪,可以联想到几年前扎着马尾穿着牛仔裤的小张,在唇上有稚嫩绒毛的男朋友身边,开心的在相机前摆着可爱的造型。

那个时候她还是没有钱,可是她比现在开心。
我知道此刻小张心情不错,可是她再也无法撅着嘴,在我的镜头前,像过去那样笑了。

她挽着我,淡淡的走在河边。我们各怀心事,互不打扰。

我此刻眼里,也全是小丽的影子。

我仿佛又看见她,穿着翡翠色的裙子,在前面一颠一颠的走,肩膀下的长发跟着一跳一跳。我要是陡然吓她,定会把她弄得一个激灵,继而追着我轻轻的打。

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

再看小张,也是陷在笑意中。

挑了靠江的吊脚楼客栈,窗外正好对着万名塔和那一带轻舟荡漾。

夜里小张的呼吸与江面轻轻波涛重叠在一起,刻住了那时的梦。

远处有苗女迎客的山歌,飘飘渺渺落在水云之间。

你看这暮色蔼蔼西风紧。

路过酒吧,我们便去落座。

有人抱着吉他唱罗大佑的恋曲八零,听得心里一阵潮湿。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都随风远去。

在路边买了一包白沙,吸了几根,把剩下的大半包都放在了桌上。

走时,小张看到,提醒我,“你的烟。”

我带着小张往外走,“不要了,搁那儿吧就。”

“多浪费啊。”

“哪儿会。”

小张就懒得再与我争辩。很多时候,她对我往往是报以不屑一顾的态度。甚至连吵架她都懒得跟我吵。毕竟我只是个职专生。

那时候小丽问我,“你呀,整天吸呀吸呀,多伤身体啊!”

“总会戒的啊!”

“鬼才信咧!”

“是真的!”我笑着瞥小丽,她素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比如,我当爹前。”

小丽陪着笑,笑的很假。

我以为她能感受到我在想什么,然后顺从得靠过来,低眉顺眼道,“我给你生个孩子啊!”

然后我就被鼓起了勇气,冲破了世俗的枷锁,斩钉截铁道,“好啊!”

从此我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她终归没有,只是离远了,对我憨憨的笑。

现在想来,那么懂我的小丽,当时笑得是多么惨绝人寰。

离开凤凰的前一晚,去江边放河灯。

小张提前写了个字条,团成团,顺势放在河灯里,慢慢的飘得远了。

“笔呢?”

“干嘛?”

“我也要写啊。”

小张从包包里翻出笔和纸给我。然后一脸落寞的寻找自己放得灯,河面的烛火映得她的脸红彤彤的。

我写下“身体健康”四个字,塞到灯边,小心的放走了。

“写了什么?”小张问我。

“身体健康。”

“嘁。”

我就嘿嘿的笑。小张继而懒得理我。

若是小丽,一定会咋咋呼呼,“怎么写这个呀,跟个老头似的!”

她一定是那种嫌弃的表情,夸张做作的,几秒钟后又一头扎进我怀里来,嬉皮笑脸的说对不起,若我坚持臭脸,她就会对我动手动脚。

小张蹲在那里,姿势仍然很优美。就好像连这个动作都受过高等教育一样。

久了,她强撑着站起来,跟我说,“不早了,回去睡吧。”

然后挽着我回了客栈,第二天一早便结束了凤凰行。

成绩下来了,小张忽然变得对我恩爱有加。

好像一夜之间成了女主人似的,到了我家,拾掇拾掇这里,收拾收拾那里,勤快得不得了。

我要做,她便给。这种事情向来都是越做越容易的,只是没想到会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

虽然过程依然很陌生。

我们光着身子,靠在床上。

“那个学长也落榜了吗?”

“是啊,他那个职位几百个人抢,他家又没什么深厚关系,凭实力,怎么可能。”

我心中窃喜,但又不好表现。一是不能让小张误以为我是小人,二来她也刚落榜,得顾及一下她的感受。

“公务员考试就是很占运气的嘛。”

小张没接话。显然她不赞成,所以不屑与我理论。甚至连敷衍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见场面冷了,我拼命圆,“你也别灰心,整装一下精神,明年再来啊!”

“明年……”小张喃喃道,表情很失落,像错过了人生重大的抉择,又仿佛此刻正在洪流的中心,眼睁睁看着救生船远去,只好闭目等死的神情。

“明年就该结婚了。”小张轻轻道,好像更加难过了。她不看我一眼,把头埋进双臂中。肩膀有些微耸,倔强得不肯发出声音。

窗外是昏暗藏蓝的傍晚,残月尚未当空,夕阳却已垂落。

我不知道小张遗憾的是她要结婚了,还是学长要结婚了。

或许她们约好了一起吃公粮,约好了踹掉我一起为理想奋斗。毕竟她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受过高等教育,拥有纯洁的感情,谈恋爱不会开房,学习之余不忘吃西餐。

而我只是一个职校毕业的土逼,家里砸锅卖铁供我结婚生计。穿不入流的杂牌衣服,不懂英文,吸烟喝酒,最喜欢的歌手是小刚。

我有些心软。

其实换做我是小张,我也会暗度陈仓。一边按捺住自己的土鳖未婚夫,一边积极寻求更加可靠的未来。

进可忘恩负义,退可忠孝两全。

只是退回来时的心情,大抵与我第一次与小张上床后一般失落吧。

这就是接下来要与我共度余生的人吗?

这是个多么悲凉的问题。

又是多么凄惨的回答。

我便抱住了小张,在这样夜凉如水的房间里,忽然失去了语言。而她像被大雨淋湿的雏鸟,瑟瑟不安的躲在我的怀里。

期望与绝望,往往贯穿着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生。

起秋风那天,小丽屋里十足的冷。

古人说饱暖思淫欲是对的,我在瑟瑟发抖中只盼着快点开饭。

“你玩儿会儿电脑呀,我去买菜。”小丽刚起来不久,睡眼惺忪的。

“这么冷,还出去干嘛,吃个泡面不就得了。”

“没有啦——再说哪能一直吃那个呀,你等等呀,一会儿就好。”

见她执意要出去,我也跟了出来。小丽催我,“你不用跟着来呀,我自己就可以。”

“别买菜了,出去吃吧。”

“哎呀,我来做就行。”

“我们还没一起吃过饭呢。”

小丽沉默一下,又道,“也行,不过你不许请客。”

“那我就不去了。”

“哎哎哎,你看你!”

我很认真的说,“我呢,钱不多,能吃得起啥就吃啥,你别争别抢,好吃你就多吃点儿,不好吃下回咱不吃这个了,成吗?”

小丽见我硬争,只好点头。

路口不远有个小店,挂着横幅:自助火锅48元,两盘肉,四个青菜。

店里人很少,大概过了吃饭的时间了。老板帮我们支上家伙,我点颗烟。

“又吸!空腹吸烟不好!”

“什么时候吸烟都不好!”我嘿嘿的笑。

老板端上来肉和菜,锅也热了起来。

我和小丽涮火锅,是那种很难吃的锅,没有底料,像清水煮菜,肉也不新鲜。

可是记忆中,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一餐,再没有这样经历。

隔着雾蒙蒙的锅,小丽吃着吃着,就抬起头,对我笑。

几绺碎发荡在她额前,她把它挂在耳后,样子特别美丽。

我终于憋不住,问,“不工作了好吗?”

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小店里破旧电视里的新闻变得格外清晰,火锅咕嘟咕嘟吐着泡泡,青菜在小丽腮帮子里更是清脆。

我一直等她嚼完那片菜。许久,她慢悠悠的说,“好啊!”

“真的啊?”

“吃菜。”小丽把那些肉,挑些好的,都夹给了我。

我觉得我们好像过家家的两个小孩子,而我是率先打破游戏规则的那个。

回来的路上,我们第一次逛街。

顾及我的心情,小丽懂事的只在窗外瞄一下,从不带我进去,怕遇到熟人。

我也想勇敢一点,牵起她的手,可是每次冲动前,都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对我指指点点。

沿途走了一段,小丽忽然慢了几秒。她在一户落地窗前犹豫一下,被我发现了。

“喜欢这双鞋啊?”我看,是个小牌的鞋店,一双翻毛绒的系带皮鞋,小巧玲珑的。

“是呀。”

“喜欢就买啊?”我摸口袋,只有几十块了,看样子豪爽不起了。

“买了就不一定喜欢了,还是这样好。”小丽拽了拽我,“走吧。”

“起码也要知道价格啊。你等我一下。”我把小丽放门口,进去问了一下。

两百八十块。差不多是我三个礼拜的零花。

我吐吐舌头,小丽问,“很贵呀?”

“是啊。”

“我的眼光果然很好!”

“嗯嗯嗯,快走吧,清冷清冷的。”

我没告诉小丽,其实不算太贵。要是戒了烟,三个礼拜就可以买到。

我觉得我像是亟待做某件撼天动地的大事,充满了期待与兴奋。大概每半个小时一次想抽烟的欲望上来时,便会引起这种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