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礼拜戒烟后,做什么都无法专心,时不时就从嘴里吐出一口气,嘶嘶被鼻子吸进去。吃饭后,上厕所时,做完后,最可怕是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被烟雾在口腔中缓冲的记忆一波一波袭来,无论做任何事都失去了原本的欢愉。

结果费尽心机的一番苦心,失败了不说,还差点被高贵的灼死。

“是这样的,戒了三个礼拜的烟,攒了三百块,本想在圣诞节送你的,看来等不到了,没想到今天也……”

说着,就觉得这座城市离我远了起来,四周的景与人都急速扩大,我终于卑微成一粒尘土,可以不顾及旁人的眼光,没种的哭了出来。

婚纱照拿出来了。相框里两个人神情机械而刻板,陌生的像电梯里不得不一起同行的人,终点一到,立即各奔东西。

小张让我把它挂起来,便不再过问。此后几年,她无数次在这照片下经过,却从未停下来看上一眼。

婚期定在了公历三月三号,巧的是,这天是小丽生日。

这时去小张家吃饭,早已习以为常了,大家各吃各的,再没人想做一家之主,因为小张就在那里。谁也无法逾越她的权威。

小张妈妈给小张准备了一张十万的存折,既是嫁妆,又是心意,不带车也不买新房家电,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天小张在电脑前看汽车网站,看得我一阵犯怵。小张也不理我,过了几天,直接问我家里要了提车的钱,跟我妈两人开了个小polo回来,天窗自动挡,黄色的。

“说好的宝马呢?”我喜不自胜。

“模样差不多。”小张语气波澜不惊,哼着儿歌。

“天窗好小啊,还不如不要呢。”

小张瞪我,“你要是不吸烟,我这就调了去。”

我就不敢吱声了。

新房还没盖好,我们便先结在老房子这里。

小张对大人和对我是两个概念,太会装好孩子了,小时候一定是班长。有时候明明是小张在凶我,我妈听到了,也要过来帮小张再凶我几句。

“你给我妈吃什么了?”

“什么吃什么了?”

“我妈怎么那么向着你?”

“哦,我把存折交给阿姨了。”

“你妈给你的存折?”

“是啊。”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可是你的嫁妆啊。”

“所以我才有权利支配啊。”

“留着咱俩存起来就好啊,我家里又不缺钱,咱们刚结婚,以后再添了孩子,日子很难过的……”

“烦不烦啊,给了就是给了,你不准去要!一是我们现在住老人的房子,让大人高兴也是应该;二来你家就你一人,将来不都是我们的,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哑口无言,直勾勾盯着小张看。

“干嘛?不服啊?”

“服,服!”说着我小跑过去,柔情蜜意的揽住她,“这么晚了,一起去车里做一做吧!”

“冷死了,不要!”

“可以开空调啊……”

“不要,多费油!”

……

“以后我要有了钱,就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那时候小祥肯定一把年纪了,而且老婆孩子一大把。”

“不会的,我会为你守身如玉!”

“守多久呀?”

“在下次见到你之前!”

“要是一直见不到呢?”

“那就一直守!”

“一直手啊?哈哈——”

“有笑点吗?”

“你说你一直手啊——诺,像这样——”

“你这笨蛋!我说的是守护的守!”

“哈哈——”

“你别笑了,亏你还有这心情。”

“因为哭了太多次了,觉得眼泪都好像流干了。一天比一天短下去,反而难过不起来了,每一次见到小祥——应该说每一眼,都非常 ”

“那我以后要是想你,怎么办?”

“找一栋高楼,在楼顶对着南方喊呀。”

“哼,你就不怕我跳下去?”

“小祥!你不要总是乱说话,这样不好的!”

“生气了?”

“有点。”

“那我以后不说便是。”

“你得答应我。”

“我答应你啊!”

“答应我以后都不会随便咒自己!”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会随便咒自己!”

“小祥真好!”

……

……

“诶,我是不是很小啊?”

“蛤?”

“我弟弟啊!?”

“还好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一直很好奇而已……我又没见过别人硬起来什么样子。”

“——但是小祥是最好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到了家里,电话也不能打吗?”

“唔……最好不要。”

“怕我扰乱你的平静生活?”

“应该是我不想扰乱你的生活小祥!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应该和正常的男孩子一样,穿西装打领带,做事风风火火的,而不是整天想一些有的没的。”

“再也无法联系了吗?”

“我会换掉手机,但是小祥的号码,无论何时,我都能随口背出来——我若是忍不住,便去公话给你打长途,好不好?”

“你会不会忍不住?”

“尽力而为!”

“一想到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没来得及与你一起做,就难过的想哭。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会在冬天离开,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前准备了啊!”

“可是总有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呀!”

“能多补一些,就多补一些啊!”

“比如划船呀,唱歌呀,或者去吃烧烤或者郊游什么的,在我看来只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都是可有可无的,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唯一在乎的,只是能再小祥身边就好,这样子其他的事情就都有了意义——所以,‘与小祥在一起’,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其他的,不用一直附加的,反而会觉得累。”

“你这样说,我又会想更多没有做的,比如像我们这样说话都很少,除了吃饭,就是做那个。”

“你喜欢就好啊!”

“那你呢?”

“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啊!”

婚期前几天,小张匆匆去了趟外地。我问她,她说去了鼓浪屿,还了个心愿。

没有车票也没有相片。小张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像一座小型图书馆,蕴藏着不计其数的已落尘封的故事。

出门前,我给小张发短信,“一会儿盘头,我去陪你啊?”

小张很快回,“不用,明天事多,你睡觉。”

“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尽量做的圆满些。”

“真有心就把以后的日子过圆满,形式主义大可不必。”

“冷血鬼!”

“滚!”

不少亲戚朋友在房间里贴着拉花和喜字,我爸妈喜气洋洋的迎来送往,见我换衣服出门,便问,我答,“我去陪小张盘头,明天一早就回来。”

“新娘盘头不用男方去啊?!”

“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以后过的圆满些。”

“这孩子,媳妇迷!”

打了个车,当年小丽工作的店早已不见了,便去了就近一家。

时间也就是这么快,当年我来时,服务生居高临下的眼神,怀疑着我这样不学好的毛头小子是否可以拿足了钱,一双双诡异的眼神,时刻都有见我没钱暴打一顿的样子。

而如今,迎面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小伙子,虎头虎脑对我喊,“哥!来啦?!”继而热情的与我带路,服务周到又麻利。

也不知是时代进步了,还是别的什么。

“看您身体这么好,叫两个怎么样?”小伙子对我挤挤眼,三言两语就挤兑的我要多花一倍的钱。

“有叫丽丽的吗?我不知道牌号,有的话,叫个南方的过来。”

“几个?”

“一个,我外强中干。”

“哥您谦虚!稍等就来!”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屋里还是没跟上历史的脚步,依旧老树枯鸦,与浴场外面金碧辉煌的大气景象截然相反,处处显得外宽内忌,一如我生活的地方。

或许世道大多如此。

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晃起来空荡荡的回响。怕等得久了,便先点上了。

给小张发短信,“我决定为了你戒烟!”

“戒烟是为了你自己啊!”

“那我不戒了。”

小张就没了音讯,她显然不信。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模样甚是俊俏。

“老板您叫我?”

“你叫丽丽?”

“是啊!”

“多大了?”

“十七!”

“我不信。”

“不信您试试?”

而后在我新婚前一晚,我护了人生中第二个失足。恰好她也叫小丽,所以严格意义来说,我护过的失足,只有小丽。

此刻我的未婚妻正在婚纱店盘头做嫁妆,而我赤身**与小丽缠抵在一起。时而想起,罪恶的快感如电流走过全身。

灯光昏黄厚重,沉沉打在我俩身上。我挪了挪角度,看到小树苗进出在那个地方,就像一根羸弱的羊鞭摆在没有火的木炭上烧烤。

“你还有烟没?”我问她。

“没啊!”女孩专心致志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像愉悦的劳动人民,收割好了麦子,开心的回家过年。

“做多久了呀?”

“几个月呀。”女孩套上衣服,麻利又迅速,对我莞尔一笑,“老板下次来再叫我呀,我带个姐妹儿一起伺候你!”

“不陪我坐会儿吗?”

“下次啦!”说完,带上了门,把我独自留在昏暗的房里。

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看手机。

小丽的□□头像是蓝色头发的系统头像,从来没有亮过。我怀疑她是不是忘记了怎么上□□,又或者忘了号码或者密码。

可是她的签名改成了,“小丽永远爱小祥。”

是在给她申请完□□的第二天早上,她自己跑去改的。

这么多年,也是不经意的就过去了。小丽的名字始终像盘根错节的植物,扎进我的心里。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只能隐约拼凑起小丽的音容笑貌,可是很多次在梦中,我都再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这才发现,我们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在一起只顾着吃饭和上床,青春是来不及享受便开始缅怀的经历,这过程全部都是暴走的性欲与食欲。

刚买电脑那几年,给小丽留言是我每天必备的工作。我对她寒暄,跟她嬉笑,时不时凶她一凶,很少眼泪鼻涕的求她回来。

小丽现在,孩子应该都很大了吧。或许会像小丽一样,有雪白的皮肤黑亮的头发,健硕又温柔。我要是抱他,他应该也会用好听的普通话问,“叔叔,你是谁呀?”

可能小丽也胖了,至少不会太走样。每天在她身上践踏的汉子,应该是皮肤黑溜溜的农村人吧?听说有点关系,难不成会是小县城里肥头大耳的小公务员?只见他在小丽身上动不几下,就交了枪,气喘吁吁的红了脸,像我第一次见小丽时一样——而小丽也温柔安慰他,两人说着说着,便笑了。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根本都不会哭了。“像个男人一点!”小丽的话时常在心底响起,在我每一个撑不下去的瞬间。

小丽走的那天我也没哭,像终年笼罩在这个城市上空的薄雾,揪心不止。

在候车室,小丽买了本杂志,准备路上看。我坐在她旁边,看守着她的大包小包。

小丽异常的冷淡,看得出来装的也很勉强。

她随手翻书看扉页,忽然对我说,

“小祥你看,这首歌我会唱诶!我唱给你听好不?”

我看,是杂志的最后一页,印着通俗歌曲和简谱,歌名叫《风筝》,歌手是孙燕姿。

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里,小丽在我耳边轻声浅唱,一如她每日在我枕边轻轻的喘息。

仿佛世间只剩下我们二人,音符错落有致的跳跃着,句句伤神。

我只盼时间过的再慢点,若洪荒仍有主管,请将我们永远抛弃。

我送她上车,安顿好,怕过路车走的急,便下去在月台看她。

隔着模糊的车窗,小丽的脸就此在记忆里道别,从此再无音讯。

半夜还是去陪了小张,虽被她责怪,但看得出她蛮开心。

天快光时,我们坐不同的车分头回家。几个小时后,在乱哄哄的喝彩中,我被司仪鼓励向小张表白。

小张的婚纱是影楼租来的,在镁光灯下有些黯淡。她依旧挂着不冷不热的笑容,宛如这个社会精心培育的淑女一般,亭亭玉立的站在我的面前。

在我遇到小丽之前,小张这样子的女生,一定是我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当时若知此日,定死而无憾矣。

可小丽偏偏非要给我打上一枚烙印,像军荼利养的孔雀王,让我懵懂之年遇到极限的经历,让我而后的日子都成了废墟。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若我可以一直普普通通的活过来,那么今天,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忽然间好像明白了小张那不屑的笑,她似乎在说,“你这样的男人,能娶到我,不是天大的幸运吗?”

是的,是的,以前来说的话,是的。

真的,对不起。

——台下的人起哄的热切,瓜子和糖块时不时丢来。我看着小张,她也看我。她的眼神很古怪,就像前几天她收拾屋子时,随手扔了我的那件T恤。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换句话说,那是我第一次对小张反抗,甚至动怒。小张自然不吃我这一套,一个电话弄得两边家里鸡犬不宁,四个老人轮流给我道歉疏导,谁也不知道扔了件破衣服,怎么就这么大仇了?

小张心里一定清明的很,那件T恤几乎洗得破了,纤维与棉料近乎透明,还藏着不扔,不是信物,又是何物?

她轻而易举的打碎了我与小丽的来世。

灯光让我有些眼晕,小张的脸看起来更加趾高气扬。

主持人又在催了,逼我说一些我从未说过的话。

小丽结婚时,会听到什么呢?怎样的话就能让她眉眼弯弯了?

“不工作了好吗?”我问小张。

“你养我啊?”小张冷哼。

“我爱你!”我冲口说出这句,小张和主持人都楞了一下,这好像不是电影里的原词。

莫名其妙的桥段还是让观众们沸腾起来,主持人宣布开席,我俩就退了下去。

几个朋友随着我们,去换衣服的路上,准备给包间敬酒。

路过分叉口时,小张落下一步,让过几个伴娘,在我身后道,

“我也爱你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