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家里堂屋门梁上多了两捆红布、几把艾蒿草,木头门槛旁边有一些细碎的小米,东一坨,西一坨。见他们心情沉重,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来,母亲见我尤不信,跟我讲起一些往事:

苗族分生苗和熟苗,生苗是与世隔绝的苗人,而熟苗则是被汉化的,混居,不住寨子,不祭祀,不过苗节,甚至不会说苗话。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敦寨,早年间就是个生苗寨子,里面以前的时候,族长的权威比天还大。而族长唯一怕的,就是我外婆。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很多人馋,后来不知道遇到什么变故,就跟了深山苗寨子里面的神婆学习巫术。

苗寨的神婆只是一个称呼,有男有女,而我外婆跟的那个神婆是个男的。

苗人善养蛊,尤其是十万大山这边的苗人。早年间大山没有开发,人迹罕至,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毒物漫山遍野,见多了就慢慢了解毒性了。我外婆的师父就是个养蛊高手,在解放前的时候,甚至在整个湘西一带颇有威名。可是他后来死了,死在一个山窝窝里没人管,尸体的肠子被野狗拉得有五米长,上面全部是白花花的蛆虫。

后来我外婆就成了苗寨的神婆。

1950年的时候湘西闹土匪,有个湘西的土匪头子路过敦寨,看上了寨子里的一个姑娘,想强抢。后来苗寨里面的蛮子太多了,个个都不怕死,于是就征了些粮走。外婆只是朝他们叨咕了几句,没有再说什么。后来镇子上解放军的联络员告诉寨子的人,这股盘踞在青山界的土匪包括头子在内的十八个人,全部毙命,死于恶疾,尸体涌出数百只虫来,火化后心肝还在,呈蜂窝状。

母亲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许多关于外婆的陈年往事。这些有的是听老实的外公说的,有的是听寨子里老人说的,我才知道原来一直被我看成是封建迷信的外婆,年轻的时候还有这么风光的事情。一直到七八十年代,行政下乡,寨子与外界联络渐渐多了,外婆才开始淡出了外人的视野,在苗寨里祭祀、拜神、看病、算命,了度残生。

“你去打工的时候,我们都拦,结果你外婆帮你看了下香,她说你良如玉石需磨难,说让你去外面的世界受点苦,对以后的人生有帮助。所以说,你现在这样子,还是要感谢你外婆的。”我母亲说着。

我笑了笑,没有接茬。这些年我吃的苦、受的罪,并不曾跟母亲讲起,也没法讲。要完全是我外婆保佑,太假。我也知道些一些关于算命的事情,这东西讲究一个虚实真假、望闻问切,完全就属于心理学范畴。

这时候堂屋的电子钟突然走到了十二点,铛铛铛响起声音来。

我被看得疑惑,将视线投向了堂屋神龛旁的玻璃装饰去。只见镜子里的我脸色枯败如金箔,黄得吓人,一道一道的黑纹在额头上游走。我瞪着眼睛看,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腹部左侧就升了起来,一波又一波地不停歇,汹涌如潮水……我看着母亲好像跟我说些什么,但是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然后感觉世界都毁灭了——然而我偏偏没有昏迷。

然后我感到有一团东西在肚子腹脏之间游走。

啊……啊……疼,真J8疼啊!

这疼痛足足持续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我的脑筋清醒异常,每一丝痛感都清晰,历历在目,然后世界都扭曲了,地上仿佛有万般恶鬼爬出来。我瘫软在地,看着神龛上我外婆的遗像,那是一个抿着嘴不笑的老太太,冷冷地注视着我。

后来我听说有人给疼痛等级量化,说以人断一根肋骨的疼痛值计算的话,女人分娩差不多是十倍。我一直认为,我当时的疼痛应该是分娩的两倍——因为后来我也断过几次肋骨。

我的神志恢复清醒地时候,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上,全身汗出如浆,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母亲、我父亲吓得发抖,不敢过来扶我。地上一滩水,有汗水,也有我失禁的屎尿,把堂屋熏得臭烘烘的。我母亲在骂魂:“你这个老不死的,连你外孙崽都害,活该一辈子横死。你这老不死的,不要再来缠着我家陆左了……”

她骂得很难听,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倘若长辈死去,返转来找自己的亲人,就要把它骂回去。而我则手足冰凉,过了好久才相信这并不是梦,哆嗦着爬起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应该是我外婆的头七。

那天晚上我研究了半晚上外婆留给我的书,由于太潦草,心情又复杂,一直处于对于未知的恐惧,所以并没有太多的发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转乘县城的班车到了市里的一家三甲医院,挂完号之后做了全身的检查,七七八八花了近六千块钱。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身体好得很,十分健康,一般人有的亚健康状态我一样没有,而且身体机能正逐步地朝一个好的方向转变。我拍的那些透视片子里,也没有见到身体里面多些什么东西。

我如实地跟接待我的那个老医师讲起我的情况。他沉默了很久,在给我做了一些简单检查、测试,确定我不是有神经性问题之后,给我说起两种可能:

1.心理或者精神引起的幻觉疼痛,这种事情往往出现在毒品依赖者、精神疾病患者和服用刺激性药物、神经性植物花粉等;

2.神秘学的里面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比如我遇到的这种情况。养蛊一说由来已久,在中国南方、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许多地区流传。有人提出来说蛊其实是一种毒虫滋养的病毒,但是他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求医问药是没用的,只有找相关人士解决。

我们那里一直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到现在的行政单位都不叫市,而是叫做苗族侗族自治州,老医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但是也许是医院有规定,他很讳言,对于这些东西也不敢多说,只叫我去找。我没有门路自然不肯走,被我缠了很久后,他才告诉我,说晋平县苗寨有个叫做龙老兰的神婆,据说很灵验。

听到这里,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外婆的名字就叫龙老兰。

回家的路上,我在东莞开饰品店的合伙人阿根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店子里出了一点事情,有个看柜台的小妹不做了,她平时最信服我,我要有时间就回去劝劝她。我和阿根手下总共只有十几个人,那个时候广东还没有用工荒,但是他说的那个女孩业务很好,走了实在可惜。可是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就问为什么辞工?

阿根说这个女孩子男朋友是个棍儿(就是不正经的混子),不做事靠她养,她的工资根本就供不了两个人大手大脚地花销,于是她男朋友就劝她下海。阿根说下海的意思就是去做J,东莞大部分的J女都是打工妹转的行——这种情况在08年金融危机之后更加严重。我抿着嘴,脑海里想起了那个眼睛大大、亮得像两口溢满水的井一样的女孩子。

我跟阿根说,我这边有事回不去,让他跟那个女孩子说,要么我帮她再找个男人好好过,要么滚蛋,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我懒得见到这种贱人。

阿根在电话那头叹息,我想起来,阿根对那个小妹好像有点意思。

我回家之后,开始仔细研读《镇压山峦十二法门》,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后找到了外婆给我下的金蚕蛊的这种东西的记载。

这是在农历五月五日端午三天之内抓到的毒蛇、鳝鱼、蜈蚣、青蛙、蝎、蚯蚓、大绿毛虫、螳螂、蟑螂、四脚蛇、蜘蛛、黑头铁蚁装在一个褐石土制的大陶缸里密封,让它们自相残杀,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每日睡前祷告一次,起床祷告一次,这样过那么一年,最后只剩下一只。这一只形状颜色都改变了,便叫做金蚕蛊。

而这才是第一步,我吞下的这只是经过外婆炼制了几十年,使用来做本命蛊的。

这种被隔绝于世几十年,常年生活在幽冥之众的金蚕蛊,性情十分暴躁,每逢气阴就暴躁不已,除了生于七月十五,受过鬼门开、阴气涤的人才能够适合,不会立刻暴体而亡。当然,这也只是第一步,要彻底镇压本命金蚕蛊的凶性,必须要服用一种草。

这种草叫作龙蕨草,而且是被矮骡子编戴过的龙蕨草。

蛊毒凶恶,但是天生怕矮骡子。

矮骡子在很多地方的方言里面都被认为是骂人的话,比如宝岛台湾,就是小混混的意思,但是在我们家里,或者湘黔一带,它只会用来表达一种意思:山魈野怪。

各地关于山魈野怪的传言都很多,千奇百怪,我就不一一赘叙。我所说的这种矮骡子,就是我老家大山里传言的一种山魈。它们矮小不过几十公分,总是戴着红色草帽,外皮是绿色或者紫色(也有人说是红色),毛茸茸,总是三五成群的出没,喜欢逗人玩——比如会把农民带到地里面去吃的午饭变成石头,或者往得罪过它们的山民锅灶里面拉屎。

它们戴的红色草帽,就是用龙蕨草编的,这种草,据说来自于几千万年前的恐龙时代。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说,我读高中的时候住学校寝室,每个同学都有一肚子这种故事。

说不上真,也说不上假,不过来自青山界西边乡村子的同学说得最多。

我研究了那本破书一整天,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告诉我父母,我准备去青山界走一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实话,我对于初一晚上发作的那种疼痛,心有余悸。在某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想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