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打了电话,黄家很快就传来消息了,她们愿出50万,将王宝松送到州精神病院治疗,并负担后续的一切费用。我早听说黄家是我们那个穷县里数得上的富豪之家,此刻果然阔绰。我把那边的消息给罗婆婆说明,她说这件事情,要我来作保,如果黄家不守信,有我仲裁她们。听着意思她是指望若黄老牙蛊消好转,黄家翻脸不认人的时候由我出手维持契约。

我断然拒绝,这种鸟事我一点儿都不想招惹。

见我不肯,她咧着没牙的嘴在笑,然后问我:“你是不是把那小鬼收留了?”我说始有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说你不会养,没几天灵体消散,三魂七魄皆无,永世消弭。我说得了吧,我们家又不是没有这法门。

她很无奈地说,她有个法子可以召回小鬼的地魂(又为识魂),唤醒记忆,重开灵智。

我心中一动,唤醒记忆对于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吸引力,但是重开灵智的话,就真的让我眼馋了。小鬼属阴,原本的心性即时再淳朴善良,但是也要被秽阴之气洗涤心智,变得善妒、记仇、暴戾和懵懂,异化为邪物,最后心智全无,只有残暴的本能。倘若能够召回地魂,重启心智,这样的小鬼有着属于自己的意识、世界观,方有所成就。

而作为它的主人,我则才会水涨船高。

我同意了,说如果有,那我愿意做这个见证人,一方毁约,我来追究。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要我发血咒,我心中一跳。要说往日,作为饱受党教育多年、持无神论的我,赌咒发誓就跟放屁一样,自然不会拒绝。然而我苦读了几天书,自然不敢答应。

什么是血咒?那是一种以自己的血液作为导引,念咒语,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移植到另一个人体,或者契约里面。前者是以生命为代价,后者是以失血为代价。这里我们专讲后者,倘若我没有执行契约内容,或者执行不力,便会诸事不顺,而且还连累家人,虚弱、多病甚至得血液病而死。这种咒法恶毒之极,最早据说源于泰国的降头术,然而苗疆的黑巫术、茅山道术等等旁门左道中亦有类似法门。

我是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罗婆婆的如意算盘竟是这个。

我拍拍手站了起来,跟她说到:“罗婆婆,那法子你要是给我,我自然高兴,以后见到王宝松也有一番照拂;你若是不敢给,我宁愿让那小鬼洗衣做饭搞卫生,给我当丫鬟,也不愿意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去冒险,风险和收益完全不对等嘛。我回家了,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了——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我转身就走,没走到门口就被她叫住。我平静地看着她,推门的手却没有收回来。

她满是眼屎的一双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来,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要以前我真的就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床下埋着的小女孩尸体,想着那些恶毒的咒法,我心就如每天早上的老二一般坚硬。

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她说好吧,折中一下,那她对黄老牙发血咒吧。我说这可以,反正不要让我吃亏就行。我知道她并不太情愿——黄老牙遭此一劫,或不过一二十年,到时候黄家人损毁契约,她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黄老牙在州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查出来的是血吸虫肺气胀,然而钱花无数,效果不见好,正准备转院去一线城市呢,前两天得到消息,便还没走。刚才接到电话,就已经启程,立马赶过来了。

事情谈妥,我最后问罗婆婆:“是青伢子帮你去下的蛊吧,挖坟、接尸油、制小鬼这些事情,也是他干的吧?这小鬼现在才十四岁把,胆儿挺大的!”

罗婆婆不看我,闭上了眼睛,没有作答。

我和杨宇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我认真对他说:“记录里面哪些该删,哪些该留,知道吧?”

杨宇点头说知道,我跟他确认:“有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不然会长虫的,知道不?”他听出我有威胁的意思,默默的看着我一会儿,认真地点头,说好的。他问我的这些黑巫术是怎么学的?科不科学?我不说话,沉默着,我也没有答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犯忌讳了,连忙道歉。

我说这些不妨紧的——对我来说,杨宇这种身份对我穷乡边民来说算得上太子爷了,其实中有还是有些忐忑。过了一会,那个叫做黄菲的女警察过来了,她问我杨宇说的是真的么?我说哪些事?她就讲她伯黄建设(我这时才知道黄老板的真名)是真的被下蛊了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罗二妹说是,你们要信就试试,不信拉倒呗。她顿时眼眶就红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子?

说实话,在我见过的女人里面,黄菲算不上最漂亮的,但是绝对是最独特、最有气质的一个,她皮肤白嫩、五官精致、身材也曲致玲珑,一米六七的身高再加上闲时那鸦色如瀑的长发——最关键是她穿上制服时的那飒爽的英姿,即使是最挑剔的男人来看,都不得不心动。

但是,她是女神,有文凭有工作有背景,而我呢,说不好听点,就只是一个乡巴佬、穷吊丝,会点巫蛊之术有什么用,能来钱么?我们两个,倘若没有这一次案子,生命中从此定无交集,我即使有一些花花心思,但是也只是徒劳而已。

有时候,人对某些镜花水月的东西太过期望,反而受伤。

看看穷困一生、瘫痪在床的罗婆婆就知道,这些东西,登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滚滚的时代洪流,终究会把它淘汰。

也许是自卑吧,我对黄菲一直就有一些抗拒感。然而她雨打梨花的哭容,却一下子把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给击中,看着她那如星空般璀璨的眸子蒙上雾色,眼圈泛红,我连忙说:“好吧,好吧,我跟她谈过了,你们要是肯负责她儿子,应该就没事了。”我心里面在嘀咕,好歹也是人民警察,怎么说哭就哭?

谁知她立刻笑了起来:“真的?”

我说真的。

这个时候杨宇拉着我到一边说道:“色盖村留守的同事打来电话,那个叫做王万青的小孩子跑了。”王万青是青伢子的大名,他应该是罗婆婆的徒弟吧。我想到了自己16岁独自出门打工、在外漂泊的日子,心中一酸。不过我不能和他比,就他那心理素质,比我一万倍。点了点头,不想管这些,连杨宇问我要不要去中仰苗寨说找人,我都没答。

再过了两个钟头,一身脓疮、腹部鼓涨的黄老牙被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来。

在罗婆婆的重症监护病房里,由我见证,双方签署了口头契约。

随后罗婆婆以解蛊不外传的借口将所有人赶出去,我毫无高人风范地蹲在住院部三楼的楼道口,杨宇问我要不要抽烟,我说不用,我看他有话对我讲,就跟他下楼去。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面,他抽完一根烟,然后问我,能不能教他一点巫蛊之术。

我说不行,他急了,说必当重金为报,又说要拜我为师。

我还是摇头,诚心诚意地跟他讲,巫蛊之术上不得台面,有伤天和,而且一个不小心,会反噬自己,看看罗婆婆就知道,下场十分惨。我是没有办法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没有必要。若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找我便好,朋友一场,能帮定会帮。

杨宇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陆左我知道你这种奇人异士讲究个缘分,我也不强求,只希望我们这朋友,能够长久。我说这肯定。这时候黄菲慌慌张张跑下来,胸前一双硕大的玉兔乱蹦,小脸急得通红,说听到他伯在房间里面一声大叫,问我怎么办?我跟着她一起跑上去,听到里面的哀叫声渐渐减缓,又过了一会儿,罗婆婆说陆左你进来吧。

我打开门,一股熏丑腐烂之气传了出来,只见躺在车椅之上的黄老牙脸黄如金箔,眉心一点血痣,显然已被下了血咒,牙齿一直在打战,发出“咯咯咯”地响声,不过肚子倒是消了很多,下身屎尿齐出,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流出许多黑汁来。

我看向罗婆婆,说你连壮族的肿蛊都会放?

什么是肿蛊?这是广西壮族的一种特有手法,密而不闻,中蛊者腹大、肚鸣、大便秘结,甚者,一耳常塞,幻听有厉鬼缠身,饱受折磨,但是却困而不死,十分阴毒。

她说你倒是好见识。

我见她也是费尽心力,生命烛火奄奄一息,只是叹气。她告诉了我如何找寻回小鬼的地魂之法,并不复杂,我在心中默记一遍,然后喊黄老牙的家属进来,罗婆婆给他们讲如何解除残蛊余毒的手段。我在旁边听着,闻所未闻,而且药引居然是找齐十二只成年母刺猬,每日熬煮红糖生姜,于傍晚吃下。

罗婆婆厉声警告黄老牙家属,不要忘记誓约,否则不但黄老牙要立即惨死,家人也要遭受连累,生意萧条,家宅不宁。黄老牙家属连连点头,忙说不敢。

我出了医院,黄老牙的家属,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他老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妻弟)还有一个穿县一中校服的男孩子(他大儿子)追上了我,他妻弟问我,陆大师,那个老乞婆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严肃地看着他们三个,说你们也不缺钱,事关黄老板性命,你们不要失信,否则到时候后悔莫及。

他妻弟说蚊子在小也是肉啊,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那少年也帮腔,愤愤地说你们这是封建迷信,设好套一起来诓骗我们家的钱呢。

我猛一回头,死死地盯住他们两个。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僵直了,腹中翻涌,金蚕蛊“吱吱”地在脑海里面疯叫,我咬着牙忍着心中的暴戾,却感觉眼球往外鼓。我想我那个时候的样子肯定很恐怖,他们三人都被我吓得不轻,他老婆哆哆嗦嗦地说,陆大师你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

我深呼吸了几口气,缓过神来,淡淡地说:“你们两家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是黄老板仗势欺人这一节,确实做得不对,命中自该有这么一劫。你们先照罗婆婆说的做,等黄老板醒转过来,让他来做决定。不过作为见证人,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不按契约做,黄老板那种惨样你们也见到了,出了事情不要再来找我。”

我说的很决绝,他们三人表情各异:他老婆很惶恐,而妻弟则表情讪讪,最可气的是他大儿子,居然瞪着眼睛,很气愤地看着我……我没再理他们,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