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四)

食肆不大,并无特色菜肴,胜在食材新鲜,口味清淡。

三人入席,边吃边聊。顾远航眼见菜单上有一样黄芪乌鸡鱼翅汤,便叫服务员端上三盅,置于各人面前。自己先略品一口,微点头道:“小地方,做成这样,也还过得去,”又对小周和涂苒说,“特地给你们点的,这两天工作辛苦了些,女士吃点这个补。”顾远航其人,对于看人下菜碟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自是轻车熟路,对着两位女下属,既不表现出特别热络,言语又风趣随和,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那小周也是话多之人,席间绝无冷场,笑声不断。

顾远航忽然看定涂苒:“怎么今天话这样少,累了?”

涂苒笑笑:“老总在这儿,我们哪敢说工作累。”罢了,只低头吃喝,或是附和着略微说笑两声,并不多言,一来因为心情欠佳,二来也想以此杜绝在言辞上给人的肖想。

顾远航微微一笑,怎能摸不透她的那点小心思,可恨的是她在人前刻意的冷淡,这会儿又见她神色平静,只顾自己小口小口的吃菜喝酒,手中执着银色筷子,小指尾端微微翘起,脸色粉中透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沾染酒渍的嘴唇饱满鲜美像是能掐出水来一般。顾远航心头骤然腾起一把火,他下意识的扯开衬衣领边的扣子,举杯,含了口酒缓缓吞下,戏言道:“小涂指导忙了这么几天,不曾归家,这会儿想是惦记着家里的那位。怎么着?回得晚了,怕被人收拾?”语气淡然,而言下之意甚是轻浮。

涂苒脸上波澜不显,拣了点菜送进嘴里慢慢嚼,一旁,小周对着这情形却是最先沉不住气,尴尬笑道:“涂指导是去年结的婚吧,都没请我们这帮同事去喝杯喜酒呢?”

涂苒说:“我们没办婚礼,我这人懒,我先生工作忙,都不擅应酬,只简单请两边的亲戚吃了顿饭而已。”

顾远航接话道:“你这样的不擅应酬,以前当业务员是怎么混过来的?涂指导过谦了。”

涂苒笑道:“顾总还是叫我小涂吧,我刚进公司的时候还是您带着我工作的,那时候您也是指导。”

小周奇道:“原来顾总和涂指导还有这样的渊源。”

“师徒一场,我可是跟着顾总学到不少东西,”涂苒边说边为三人都斟了些酒,而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对顾远航认真道:“师傅,这杯我敬您,谢谢您这么些年在工作上对我的帮助,我这辈子都受益匪浅。虽然只小您几岁,但是我一直拿您当老师一样敬重。”

顾远航盯着涂苒没说话,也不同她碰杯,半响才一语双关道:“涂苒,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到什么时候。”

涂苒笑笑,喝了自己面前的酒:“我先干为敬,”又对小周笑道:“你看,顾总都不给咱们女同志面子,难为我们还为公司做牛做马。要不就是我面子不够,想让咱两一起敬他才肯喝呢!”

小周本不想趟浑水,听见涂苒这么一说又不好不表示,只得端起酒杯道:“顾总,我也敬您。”

顾远航仍是看着涂苒,不觉微摇着头一笑,拿起酒杯和小周碰了碰,一仰而尽,不多时,招手道:“服务员,这边结账。”

小周也巴不得赶紧走,无奈行李还放在酒店,少不得又一路同回。到了酒店门口,顾远航拦了辆出租车,对小周说:“不早了,你上楼去拿行李,我叫司机在这儿等着。”小周谢过他,连忙跑去楼上。

那顾远航此时回过头来瞧着涂苒,似笑非笑,眼神戏谑,像是在说:“看你还有什么招。”

涂苒抿着嘴,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往里走,被人一把拉住。

顾远航握着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这都入夏了,手还这么凉,刚才给你点的汤也没喝完,女人不补怎么行?”

两人之间离得很近,涂苒几乎要被他揽进怀里,呼吸里都是陌生的男人气息,她使劲要抽回手,终究不敌,心里一急,张口就说:“别逼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顾远航看了她一眼,又往地上瞧了瞧:“仔细看路,别弄脏了鞋,”罢了,便松开她的手。

涂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身后的台阶上一滩污渍,不知谁醉了酒呕在这里,想是才将自己转身时险些踏上,她忙往旁边挪了几步,已有酒店里已有服务员取了清洁用具出来,仔细打扫。

涂苒那时心里拧着一口气,紧绷着神经,就怕顾远航一时做出什么事来教人不得不扯破脸皮,这会儿见他这样,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人只是不着痕迹的撩拨,而她却有了大动干戈的意思,相较之下,还是道行浅了些。

顾远航看着她,带了点戏弄神色,将先前同她相握的那只手放在嘴边作势轻咬一下,低笑:“做什么慌成这样,我还真怕你变成一只小兔子。”

涂苒脸颊微热,嘴里说道:“顾总,您早点休息,我回房间去了”,她一边暗自烦恼,一边又顾着防范眼前的男人,全没在意周遭也许细小的变化。

这应该是个美好的春天的夜晚,不同于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都市风光,风带来的温热的空气,像是飘荡着不远处乡村的醇厚清甜的味道,酒店门口,几乎占满整个人行道的临时停车位空荡寂静,偶尔一辆车开过来,伴随着稍显刺耳的刹车声响,足以引起零星路人的侧目。

雷远也知道自己下脚急了点,饶是很有防范意识的系了安全带,整个人仍是惯性的往前晃悠一下。他并非偶然路过此地,只因借朋友的顺风车过来取证,一时不备撞入某个让人难堪的情景,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他大略想了想,一年前的那个婚礼上才是第一次,他那时就觉得这女人并非省油的灯,具备市井之徒和浅薄妇人的所有特质。他又想自己兴许命中带衰,不是工作的时候专打离婚官司,就是碰见朋友的媳妇儿和人疑似偷情,恰好这个朋友还坐在自己旁边的副驾上。他见这档子事多少已经有些麻木,如同拿惯了手术刀的外科医师见人流血受伤。只是十几年的情分放在那里,他也不好表现半分理所当然的神情出来。

他侧脸,看了看陆程禹。

陆程禹下午六点多的时候电话给他,说能把车借他用,雷远还高兴来着。他自己的车送去检修,一时又急着上路,正是赶时间的当口。两人见了面,陆程禹就把车钥匙扔给他,自个儿手里拎着瓶啤酒,想是才下班,眼里遮不住的疲惫神色。

雷远嘟哝道:“你自己怎么不开?”

陆程禹“啪”的一声打开易拉罐拉口,只是浅呷着咽下,答:“我喝酒了。”罢了他扯下领带脱下外套扔去后座,舒舒服服的靠在副驾上闭目养神。

雷远骂了他一句,又问:“你去那破地方干嘛?”

他闭着眼,答:“有个学术会议”,隔了会儿,又说:“顺便去找我媳妇儿。”

开了三小时的车,到了。

雷远这会儿想说:“咳咳,那不就是你媳妇儿?”他没敢说出口,只是拿眼瞟他。

陆程禹靠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安全扶手,半眯着眼望向那方,想是早已看见,却是水波不兴。

雷远忍不住,小声道:“那是涂苒吧?下车吗?”说罢解开安全带,就要去打开车门,却是被陆程禹轻轻按住。

“等会儿,”他说,言语间带着鼻音,像是没睡醒,相较之下,神情比另一位旁观者要自在得多,他几乎认出了那个男人,微微侧头想了想,道:“顾远航。”

雷远原本坐在那里,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偷看更不是,这会儿又见他开口,忙问:“你认识?”

陆程禹低哼一声:“他家老爷子是我一个病人,才做完手术抢救过来,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

雷远心想,这做儿子的倒也有闲心,嘴里却道:“难怪人说,现今这社会,陌生人之间至多只隔了六个人。”

天上忽的落下雨来,一滴两滴数滴,落在前方的玻璃窗上,缓缓晕漾,将不远处的两人不留痕迹的隔了开去。

车里有人静观其变。

雷远忽而暗暗松了口气,不远处那一男一女站开了些,明显保持着革命同志之间的距离,又不太像有私情的样子。

“下车,”陆程禹终是开口,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伸腿迈了出去。雷远尚未回神,又听他说,“这都到市里了,离你那儿也不远,我就不送了。”

雷远心说,你几时送过我了,不都是我在开车么,转念又一想,今天这情形黑白不明像是灰色地带还是少掺和为妙,遂客套的道谢,走为上策。

陆程禹猫腰从后座上取了外套,这才向那方走去。

涂苒想上楼,又听得顾远航说,明天不用去公司,可以自行安排,问她有什么打算。

涂苒立刻答:“我想一早坐旅行巴士回家去。”

这次出差原是四个人一起开车过来,顾远航听她这样说,知道她连再与他同车也不愿,便笑:“家里有人等着?虽说小别胜新婚,但是一个女人家你这样急吼吼的做什么?”又叹道,“涂苒,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雨越下越大,眨眼的工夫就如豆粒般砸落,顾远航正想往酒店里去避避,却见涂苒动也不动,也不答他的话,眼睛一个劲儿的瞅着路边,像是在看一个人。

涂苒心里忽的怦怦乱跳,夜晚的晕黄光线,雨水又滴进眼里,她看不真切,看起来像,又觉得不是。那人个头很高,走起路来也是这般大步流星,背脊挺得笔直,透着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万事不可阻挡的得瑟劲儿,涂苒心想,他可真是个矛盾体,明明如此得瑟,却看起来随意自在,甚至有那么些懒散,明明表现得聪明自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偏生别人瞧不出来,甚至认为他和蔼内敛。以前觉得他这样讨厌,此刻却觉得好。

陆程禹手里勾着西服外套,微淋了些雨,前额的发梢湿亮,双眉仿佛也蕴了湿意,浓若墨染。她静静地看进他眼里,他也看着她,就是神色有点儿冷。涂苒原本坦坦荡荡,现在被他这样瞧着,倒像是做错事被抓了个现行一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他:“怎么来了呢?”这话才说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劲,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才谈恋爱的年轻姑娘,羞答的,跟人撒娇。

陆程禹及其随意的向顾远航那边扫了一眼,对她说:“下雨呢,站外面做什么?”

顾远航也不觉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涂苒回过神来:“这位是我先生。这位……公司的顾总。”

顾远航打量着跟前这两人,颇感讶异,稍许,仍是主动伸手过去想与对方相握:“陆医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陆程禹略显疑惑的轻扬眉毛,看向他:“你是……”

顾远航难得面露尴尬之色,笑了笑,解释道:“前些日子,家父生病,是您和张教授一起做的手术。”

陆程禹想也没想,答得直接:“是吗?病人多,不太记得。”

顾远航何许人也,当即便知对方是有意发难,只得干笑两声,却也不好多说。正值小周提着行李从楼上下来,不免又相互介绍一番攀谈数句,顾远航同那二人打了声招呼,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帮忙把下属的行李搬上出租车。

待得两人走进电梯,涂苒慢慢蹭过去勾住陆程禹的胳膊,后者既不问她,也不多言。涂苒摸不透身边这男人的想法,更不愿多说。过了会儿,才摇着他的胳膊,喊了声“老公。”

陆程禹微皱了眉低头瞅她。

涂苒问他:“不是说不来么?”

陆程禹随口答:“我要是不来,你还不得闹翻了天去。”想起先前的情形,都是男人,怎能不明白男人的那点子想法,光瞧顾远航当时的眼神便知道他脑袋里转悠了什么念头,心里就有些不舒坦。一如腹中饥饿之时,遭遇慢性子厨师,等上半日,才摆了盘还算色香味俱佳的食物上来,却又频频招惹旁人觊觎,真是吃个饭也不能叫人痛快。

然而女人感性起来便容易昏头,一时将这样的话当做了甜言蜜语,竟是暗暗体味。涂苒心里晃悠悠的,过了会儿才说:“那你就别来罢,我好翻了天去。”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侧身将她轻轻抵在电梯壁间,贴近她耳旁问:“是翻天呢还是翻墙?”

涂苒“咯”的一声忍不住笑起来,只觉他的呼吸热热的钻进耳朵里痒得很,忙伸手推他,又听他继续道:“今天别住这儿了。”

涂苒问:“你要住哪儿?”

陆程禹懒洋洋的把住她的腰:“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当真有些累了,便不多问,只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任他轻轻的若有似无的困住自己,心里渐渐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