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火

漫天的海水扑打过数个浪头后,似落潮般迅速退开,赵钰审时度势,一手搂紧木苒,一手紧攀树枝,“木苒!抓住树干,这水退了,咱们就悬空了!”

木苒依言抓紧树干,以减轻赵钰的负担,可脚底下的水却比她想象得退得更快,几乎只在片刻里,原先浸泡了全世界的海水便已退得干干净净。

她小心翼翼地钻进树冠内部,沿着纵横交错的树干往下爬,在她身后,赵钰一面跟随,一面警惕着周遭的动向。

“赵钰!”木苒惊讶地抬手扯下一截树枝,“这树根本没湿!”

赵钰瞥了眼身边的树干,果然,那些树干表皮都是干燥的木色,叶间的温暖清透之气清晰可闻,绝不是曾浸泡过海水的味道,他低头摸了把自己的衣服,衣角处细细落下两小股清水,“看来湿掉的只有我们自己。”

说话间,木苒已经爬下最为茂盛的树冠,眼界顿时开阔起来,她往下一望,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脚下这棵树,简直通天。

可见木潸的海水若成真,这世界,非诺亚方舟不可逃脱。

赵钰从她身后钻出来,往地面上一望,低声唤道:“木潸在那!”

远远的地面上,已经恢复正常的木潸仰面躺倒着,看上去竟似昏睡一般。

木苒抿紧唇,二话不说,沿着大树的主干敏捷下爬,待距离地面两层楼高的距离时,她腿一屈,竟径直从树上跳了下去。

赵钰学不来兆族人先天的灵敏,只得双手合抱住树干,继续脚踏实地地往下挪动身体。

已经重回大地的木苒迅速跑到木潸身边,将她半搂着坐起来,心急如焚地直唤,“木潸?木潸?”

脸色发白的木潸在姑姑的呼唤中渐渐苏醒过来,她睁着迷蒙的眼,不解地看向木苒,软软糯糯地小声低唤:“姑姑?”

木苒被这一声小兽一样的呼唤击中心房,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瞬间松弛开,索性抱紧木潸,将脸埋进她的肩膀,嘤嘤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赵钰终于从树上踉跄爬了下来,“徐福不见了。”

木苒如遭电击般抬起头,顾不上抹掉满脸的泪水,咬牙怒道:“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以祭先祖在天之灵!”

赵钰站在她们身后,他还在树上时就借着地势之便留意起树林周围的情况,这时便皱眉提醒道:“你们看。”

木苒和木潸一起望向周围的天空。

天空犹然似被烧毁的黑幕般,黑沉沉,红艳艳,与他们进入海水世界前一模一样。

“这是不是我的幻觉?”木苒低低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火比先前烧得更旺了?”

如果说之前的火势不过滔天,如今的火势却已吞噬寰宇。

“……这不是普通的妖兽之火……”木潸忽然抓紧木苒的手,挣扎着两条虚弱的腿,晃晃悠悠站起身,“……这是……南火……”

木苒扶住木潸,刚要开口问什么是南火,手心里抓着的木潸已经抽开了自己的手。

木潸扶着手上的胳膊,脚步虚浮地往前走,“……南……火……”

“木潸!”木苒伸手要去扶她,却没想到,虚弱至极的木潸竟然蹒跚着跑了起来。

木潸越跑越快,她吊着喉咙里的一口气,竭尽全力向大火深处跑去。

森林里的火势越来越大,迎面吹来的每一阵风都呼啸着烈焰,木苒和赵钰追在木潸后面,别说先天畏火的赵钰,就连木苒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可跑在前头的木潸却浑然不觉般继续奔跑在地狱热焰深处,那些卷着火舌的明红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温暖地好似恋人的唇舌。

木潸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她的一只鞋子早不知道落到哪处,她甚至顾不上脱掉自己的另外一只鞋,她像个沙漠旅途中眼见最后一汪绿洲的疯子般,粗喘着全身心的热气,一头扎进这未知的、熟悉的、辛酸的火焰中。

火焰所及之处,无一物生存,诺大一个山头,竟变成死亡修罗场,到处可见枯骨扬灰,真正生灵涂炭。

大火的正中央,是一个被明亮火焰包裹了周身的人,他静静地垂首站着,不言不语,辨不清面目,听不见声音。

木潸怔怔地看着那个火人,扑簌落下泪来。

脚底下的土地炙热滚烫,劈啪作响的空气里是满满的烟火味,或近或远的时空里,有不间断的哀嚎嘶鸣传来,那是那些不甘心灰飞烟灭的生灵的最后挣扎。

如果这就是死亡……

她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灰头土面地走向那个火人。

如果这就是爱情……

不过几步的距离,木潸终于站定在火人身前,她仰起脸,伸长胳膊,像过去每一次欢笑打闹般,毫无间隙地去搂他的脖子。

“小煜,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见过烟火陨落的瞬间吗?

火焰外围,木苒搂着被火烧得浑身疼痛的赵钰跪倒在滚烫的土地上,他们被灼热的空气蒸得汗流浃背,两人一同仰望黑洞洞的苍穹,内心深处,对未来一片迷茫。

福壤孤身一人站在赵宅附近的小湖里,湖边的草地上密布着野兽被烧成灰烬的尸首,这一切的变化太快太多,让他应不暇接,他机械地承受,然后诚恳地祈祷,他关心的那些人,都能平安无事。

山脚下的森林里,六六拼尽全力要往山上赶,却被林教授和小崂山一左一右拉扯住,她用力挣扎,最终被花小莲一掌劈中后脖子,满心不甘地昏迷过去。

“砰!”

“砰!”

“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在空中炸响。

气吞山河的地狱大火像除夕午夜绚烂一时的焰火,刹那夺目,却又刹那烟消云散,所有的火光都变成流星陨散,在空中划过明红的光束后,消失不见。

渐渐宁静下来的深山平地上,只剩下两个紧紧相拥的人。

木潸哭得哽咽,“你没有死。”

“我当然没有死。”赵煜盯着木潸,两人皆是又哭又笑,“我始终记得,我要回来娶你。”

番外四我是赵煜

赵煜有一个秘密。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很多很多年前,在他还被母亲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时,他曾小心翼翼地燃烧起一小团火焰,就着那跳跃的火光,让自己安心缩在潮湿的角落里,等待母亲想起他时,过来送一口冰凉的剩菜。童年的回忆之于他,是明暗交替的一声声门响。门开了,他便能回到那个温暖明亮的世界。门关了,他便只能睡在黑暗沉闷的孤独世界。小小的赵煜一直记得母亲的殷切嘱咐,她按着他的脑袋,一遍遍告诉他,你是妖怪的孩子,你一辈子也不能出现在人前,你要守住你的秘密,即使死,也不能被人发现。赵煜是被痛醒的,他骤然睁开眼,眼前的白光刺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意识一动,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立即让他狠狠龇牙,“哎哟疼……”“你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断了,劝你不要乱动。”一个戏谑的男人的暗沉笑声响在身侧。赵煜努力转动眼珠子,想要看清楚身边人的长相,可视野有限,他无论如何也瞧不见那人,“你是谁?”“我是谁?”那人沉沉地笑,“我不告诉你。”“……你是小孩子吗?”赵煜无奈地撇嘴,“我怎么了?”“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正好砸在乱石堆上,我刚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血肉模糊,一条腿还挂在那边的树梢上。”那人呼哧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你的右手掌最难找,卡在最底下的岩石缝隙里,我挖了半天,这才挖出来的。”赵煜听得一阵恶心,“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在摔下来的过程中早已分崩离析,现在躺在这里的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吗?”“你还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只干枯瘦长的手伸到赵煜脑袋边上,两个指头一捏,竟然拎起了一只精瘦的男性胳膊,“疼吗?”赵煜在看到自己的右手前,已经被右臂处钻心剜骨的疼夺取了所有感觉,“疼啊啊啊!”“疼吧?”老男人嘿嘿地笑,“疼就对了。”说完,他拇指食指一松,赵煜的胳膊立即软趴趴跌回地面。当然,又是一阵疼。赵煜满额满脸的汗,他咬牙切齿地问道:“我……我到底怎么了?”“傻孩子,”那支枯瘦的老手又从赵煜视野里消失了,“我已经说过了,你从上面摔下来的时候,把自己的肉体摔坏了,我好不容易把你的残肢都收集回来,这会儿,他们正在重组呢,神经系统啊,肌肉组织啊,血液循环什么的,你总得给他们点时间不是?”赵煜慢慢平息自己的呼吸,“你是谁?”“我吗?”老男人笑道:“故人。”赵煜还记得自己摔下山崖前的事情,他刚想询问木潸的情况,那老男人似乎察觉出他的心思,先他一步开口笑道:“年轻人,我们不谈将来,不谈现在。”“为什么?”赵煜惊讶问道。“所谓的将来,是这时间最大的谎言,不谈也罢。”老男人嘻嘻地笑,“至于现在,你我都正在经历,即便谈了,也是了无趣味。”赵煜刚想骂他胡扯,却又被截了话头,那人平静说道:“所以,我们只说过去。”赵煜暗自庆幸自己摔下来时是仰面朝天,抑或是这个神秘的老男人在帮助自己时,将自己摆成了这幅模样,不管怎样,在他全身上下犹如万蚁啃咬蚕食的情况下,他还能自如地张开眼睛,望向被悬崖和树林隔开了的,那一角黑暗混沌的天空。“也不知道木潸和哥哥他们,怎么样了。”赵煜眨了下眼睛,喃喃自语。“总归是比你好的。”老男人应道。“好与不好,不是你说得算的。”赵煜反驳道:“必定要由他们亲口告诉我,我才相信。”“如果他们实际上正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可他们嘴上却依然告诉你他们很好,你也相信他们是真的好吗?”老男人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当然不会。”赵煜皱眉,“如果连他们是不是真的好都察觉不出来,我这样的恋人和兄弟,又有什么资格询问他们好不好。”“哎,你倒是挺有责任感的嘛。”老男人笑道。赵煜闭上眼,想了想,扑哧笑出声。老男人立即好奇地询问,“你笑什么?”“我笑你和一般的人一样,常常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赵煜轻轻地笑,“相反,我一直都是最没有责任感的那个人。”“哦?怎么说?”老男人反问。赵煜沉吟片刻后,慢慢睁开眼,眼前的天空阴霾逼仄,让他莫名想起初中语文课本里的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没有可以去负责的对象,就连讨好顺从,全世界唯一的,我的母亲也不会给我任何机会去实施,在我的意识里,生活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最大的责任就是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当然,最好是能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条件下,干干净净地弄死自己。”赵煜平静地叙述,好似这段时光,是从别人的故事里搬来借用的片段,他随时都能将之还回去,“我明知道自己的责任,但我总是下不了手,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的母亲就会打开那扇门,从门外窥探我,并且继续循循善诱,她总是说:‘小煜呀,你想让妈妈抱抱你吗?那你就要做妈妈的乖孩子呀,你要听妈妈的话,快点让自己死掉,你知道吗?你活着就会成为妈妈的负担,如果你死了,就是你对妈妈的爱的最好证明啦!小煜啊,你乖不乖呀?要听话哦。’”赵煜捏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声音,他的语气惟妙惟肖,声音滑稽可笑,可听到这话的人,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真可笑,在别的孩子还学不会责任的意义的时候,我已经在辜负我的责任了,人生太过超前,有时候也是一种悲哀。”赵煜淡淡地笑,口气晦涩。“你恨你的母亲吗?”老人问道。“她已经死啦。”赵煜不自觉抿了下唇,答非所问,“和我的亲生父亲一起死的,在生死关头,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的男人,想必是真心爱她的吧?”“看样子,你并不恨她。”老人替他回答。赵煜轻笑,“在我知道自己应该恨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很久了,任何一种情感,一旦缺少寄托的对象,总是难免消散一空的,更何况,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来到这世上,更不可能遇到大哥。”“诶?”老男人惊奇问道:“你最先遇到的不是你爷爷吗?”赵煜忽然沉默。老男人好奇追问,“怎么了?他不是很疼你吗?”赵煜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俊不禁道:“是挺疼的。”老男人也跟着笑,“他做了什么?”赵煜轻笑出声,“他把我抓到医院,让一堆护士摁着我,然后抽我的血,逼我做DNA亲子鉴定,在那个时候,真是吓坏我了。”老男人沉默。对于一个心智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而言,第一印象里的感官最为刻骨铭心,赵老太爷在初见的那刻便留给了赵煜“疼痛”的记忆,难怪之后小赵煜会果断地选择赵钰,放弃赵老太爷了。“我大哥那人,从小到大把我当儿子来疼,尽管后来知道了我的能力,也知道了命理相克的事情,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赵煜皱眉,“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我是他的责任,而他,凭借他的心智和势力,似乎也不需要我为他承担什么责任,或许这都是我逃避责任的借口,不过,细想起来,我似乎真的从未背负过什么责任。”“那现在呢?你难道没有想为之负起责任的人吗?”老男人叹了口气,感慨问道。“有啊!”赵煜哈哈大笑,笑声牵动身体,震得他又是一阵疼,他哎哟喘着气,哭笑不得,“我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保护她,照顾她,这就是我的责任!”那只枯黄干瘦的手突然出现,在赵煜的胸膛上拍了两下,手的主人哈哈大笑,“你为了你的责任把自己摔成这样,也算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他的力道不轻,拍得赵煜吃痛怒骂,“混蛋!不许拍啊!咳咳!混……蛋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煜的指头终于可以如他所愿的弹动了,他欣喜地嚷道:“摔成块状都能起死回生,老先生,你该不会是兆族里的谁吧?”“兆族人只能救人于危难,对已经死去的人,他们也是回天乏术。”老男人顿了顿,笑问道:“上次你从高处落下来伤了脑袋,换成别人,不死也残废了,虽然后来你有兆族传人帮你,但是那么重的伤,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让你立即完全恢复。”可事实是,当木潸一将自己的血输给赵煜后,赵煜的伤势立即就康复了,当天晚上甚至能一路追到国道上拦截袭击木潸的混沌。老男人像是想起了某段远古的有趣回忆般,啧啧感叹道:“不敢重生多少次,你还是一样笨。”“诶?”赵煜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我说啊!”老男人忽然提高音量,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算是生了!终于生了!”他刚说完,语调倏忽急转直下,低声嘟哝道:“就是不知道另外一个现在怎么样了,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赵煜不耐烦地捏了捏拳头,他是死灰复燃,四肢依然僵硬,“我说,你到底是谁啊?”老男人被他嚷得心烦,烦躁地回嚷道:“你快点好起来啦!下山去找你媳妇!问问问!烦死了!”赵煜被他哄得一阵懵,醒悟过来后,大怒,“也不知刚才是谁主动要和我聊天的!”“就你那点破事!”老男人也急了。赵煜气得不轻,“再破的事也是我的经历!是我的人生!”“那你从中收获了什么吗?”老男人几乎是扯着嗓子跟仰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叫嚣了。赵煜闻言一静,半晌后,才尴尬地皱皱鼻子,嘀咕道:“爱和勇气啊……”沉默。“哈哈哈哈哈!”老男人大笑,“好一个爱和勇气!不死鸟的信念,果然是即使沧海桑田,依然如初啊!”“什么啊……喂……”赵煜无奈地问道:“故弄玄虚也不是这样的啊……”老男人依然在笑,他的笑声越来越远,赵煜心惊,拼着全力转动自己的脖子,向老男人渐行渐远的笑声方向看去。哪还有什么人影?赵煜挫败地叹了口气,继而扭回脑袋,重新望向黑暗的天空。“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确实得到了爱和勇气。”对吧?木潸。作者有话要说:一直很想交代一下小火鸡的过去,终于做到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但不是每个秘密都像阿福那么深沉,像姑姑那么绝望的。瞧我们小火鸡,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