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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一夜不眠。

躺在赵大妈给他新换的被褥上,他思量了许久,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自己身处火海中自由行走的模样,以及随后遇到的那只神秘黑狗。

既然这世间存在着像自己这般与火共存的男人,那么,一只能隔开火焰并且可以开口说话的狗,它的存在,应该也不是多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吧?

在赵煜心中,一个被压抑了许多年的问题趁着今天这火,又汹汹涌涌地冒了出来。

他到底是什么?

人?怪物?抑或是神仙?

难道事实的真相是,自己其实只是霍格沃茨流落在外的准学生,新任校长的猫头鹰在给自己投递入学通知书的旅途中昏昏然迷失了方向?

昏暗中,赵煜伸出手,借着月光细看自己的掌心纹路。

如果那只狗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还存在着与他相似的同类。

同类。

赵煜莫名其妙想到了木潸。

那女孩子笑着说从没想到能遇到与她那么相似的自己。

赵煜摇摇头,努力想将那女孩的笑脸从自己脑海里摇出去。

直到夜愈发沉,赵煜才昏昏然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赵煜是被客厅外聒噪的尖叫声吵醒的。

他微微侧转头,眯缝的眼睛被窗外的明亮晨阳刺得一阵难受,他刚刚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已经扑压了过来。

阿保机虽然瘦小,可是架不住他那盘根错节的各个坚硬关节火力全开,在赵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饿狼一般扑过来的气势,着实砸得赵煜一阵内伤。

赵钰举着油亮亮的锅铲站在房门口,笑嘻嘻地扯平了身上的围裙,“少年们,大清早的,纵欲伤身呐。”

赵煜素来有起床气,这会儿已经掀掉阿保机,冷着英挺的眉眼,甩着枕头抽打过去。

阿保机伶俐地滚到床底下,十个指头攀在床沿,只露出两只绿幽幽的狼眼睛,无处话凄凉般盯着赵煜。

赵煜被他盯得胸闷,抓起一件衣服便丢了过去,“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阿保机躲过那衣服,依旧趴在床沿,只将那指尖一捏,慢悠悠惨淡淡地唱开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赵煜正喝着赵大妈递来的水,一着不慎,被呛了个面红耳赤。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床底下的阿保机余音绕梁,大有三日不绝于耳之势。

赵钰握着锅铲,对床底下声势惊人的“阆苑仙葩”笑道:“小宝,几日不见,功力见长啊,不知你林老师近来可好?”

吴天宝赶紧从床底下溜出来,往赵钰身前啪嗒一站,立了个端正的军姿,“报告赵大哥,家师膘肥体壮,文学院全体莘莘学子在他老人家的带领下,正不遗余力高举‘黄学’旗帜,誓死击溃‘红学’大军,不敢劳您挂念。”

赵钰摸了摸阿保机的脑袋,赞了句笨鸟亦可先飞,便邀他出门吃早饭。

赵煜早已翻着白眼出去洗漱了。

坐在饭桌前,阿保机终于说明来意,他也不知从哪摸出一份f城早报,翻开社会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给赵煜看。

赵煜只瞥了一眼,口里的稀饭差点喷了对面赵钰一脸。

那是他昨天在火灾现场抱着男童跑出燃火屋子时的照片,背景里一片怒焰黑云,一条黑狗紧紧跟随在他脚边。

赵钰扫了眼标题,边笑边念:“小吃街滔天怒火,手机男奋勇救童……这新闻标题起得真是糟糕,照片……倒是拍得不错。”说完,无框眼镜后的桃花眼,凌厉而迅捷地瞥了眼赵煜。

赵煜举着筷子的手一顿,重又夹起一根油条。

“不止呢,”阿保机兴致极高地指着那版新闻下边的另一张照片,冲赵煜朗笑道:“某人这会约得倒是惊世骇俗,自己成了救火英雄,小美人也跟着成了急救天使,哈哈哈,你们俩果真是天生一对!”

赵家两兄弟闻言都凑过脑袋看那照片——照片里,木潸跪在地上,一手扶着男童的脑袋,一手给他喂着那瓶来历不明的药水。

赵钰明知故问,“这是谁?”

阿保机偷笑,“邯郸秦罗敷啊。”

赵钰又细看了一遍照片上的木潸,笑道:“救火天使,不错,不错。”

“救火天使?木潸!你脑子被门夹了吗?我是怎么教你的?”木苒恶狠狠盯着网页热点新闻里的清秀女孩,右手用力砸着鼠标,“低调低调低调低调!你学了这么多年的之乎者也,难道不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吗?”

“……那句话不能这么用……”木潸愁得眉头深深纠结,她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蹲在几株兰花前,烦恼地抚摸着兰花纤弱的叶条,“这其实就是那个著名的鸡蛋理论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当时真的是情况紧急呀……”

木苒砸着鼠标的手顿了一顿,诧异问道:“什么鸡蛋理论?”

“就是一个鸡蛋如果去茶馆喝茶,它变成了茶叶蛋,如果它跑去松花江游泳,就变成了松花蛋,跑到青藏高原,会变成氢弹,它再跑到花丛中去,结果又变成了花旦,那你说如果这个鸡蛋骑着一匹马,拿着一把刀,那它又变成了什么呢?”木潸捏了捏冰凉的兰花叶,声音软软绵绵地笑着。

“……刀马旦?”木苒愣愣回答。

木潸咯咯笑出了声。

“……”木苒扔飞了无线鼠标,怒吼道:“你马上给我滚回s城!现在!立刻!马上!”

木潸不敢笑了,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我还没有找到芳姨的线索呢……”

“不找啦!”

木潸忍着笑,“我刚租下来的房子呢。”

“不要了!”

木潸扑哧一笑,柔声劝慰道:“姑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电话那头的木苒脸色一僵,在木潸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闭上了眼。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木苒深呼吸,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清明一片,“既然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我就和你说说成年人的事。”

“禁止黄赌毒哦,”木潸靠墙蹲在阳台上,眯眼去看头顶上灿烂的春阳,“姑姑,我不是白莲花,也没有圣母情怀到逢人必救,血肉都是我自己的,我也怕疼呀,更何况,人各有命,无力回天,我长到十八岁,如果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实在愧对你和师傅的悉心教导,只是,那毕竟是两个孩子,是最没有能力自保的弱势群体,他们那样的年纪,还没有见识过世间的美好和丑陋,就这么死去,确实可惜了点。”

木潸语气平淡,木苒安静凝听。

她是她带大的孩子,木苒懂得她内里的坚定与倔强,“你自己掌握好分寸。”

“嗯,”木潸叹气,眉头微皱,“姑姑,你说我能不能把芳姨找回来呢?”

“在我看来,可能性是零。”木苒不冷不热地说着话。

木潸低低叹口气,对着春阳眨了眨眼,“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爸爸没有出去找妈妈的话,我起码,还能留下个爸爸。”

木苒沉默。

木潸知道,这蛮横的小姑姑向来不许他人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大哥大嫂,大概也只有木潸永远的这么不识趣,仗着她的宠爱,一遍又一遍地提起。

将那伤口从层层坚痂中一次次翻找出来,伤人伤己。

“可是我又想呐,”木潸的小腿昨天受过伤,蹲久了有些疼,她便靠着墙壁慢慢坐到地板上,“如果爸爸当年没有出去找妈妈,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更何况,他怎么可能不去找妈妈呢?”

木苒一直不说话,木潸却听得到她细细的呼吸声,她忍不住想,姑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呢?

毕竟,见过自己的长辈们都说,木潸啊,可是与她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木苒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平静,“这几天,有什么消息吗?”

这么硬邦邦转移话题的风格,果然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木潸偷笑,“我去了趟芳姨先前工作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和芳姨有所接触的人我都见到了,没有异类,也没有宿主——当然也有可能是藏得太深了我没发现,图书馆对芳姨失踪的事情也是一筹莫展,我打算过几天去一趟警察局……诶,对了,当初去报案的是荟明叔叔,对不对?”

“嗯,荟明是季芳的表哥,由他去报案比较合适,你太奶奶原本计划让他调查这件事,可是今年华南的大火让我们元气大伤,太奶奶便让他过去主持大局了。”木苒一想起那场大火,原本热着的心陡然降入冰窟。

木潸并起双腿,眼神追随天际的一群飞鸽,逐渐放空。

她不敢回想那场灾难。

每年开春,大地复苏,夏雨未至,春旱成为万物生长的一个潜在威胁,今年三月,华南老森林因春旱和人为疏忽而起的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烧得整个中华大地西南角硬生生黑焦了一小块,族里出生在华南地区的族人,便在那两天两夜里,承受了烈焰焚身的巨大痛苦。

直到华南大火被彻底扑灭,他们族里华南一支的族人才被清点出来。

死伤无数。

木潸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画面,她扶着太奶奶站在祖庙千级台阶上,身后站着的是各部族人,人人身着丧服,面色凝重。而华南一支的老少妇孺们集体跪在祖庙平台上,有懵懂不谙世事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有面目沧桑的老者相携相伴从容赴死,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落泪,大火一旦烧起,他们承受的便是大地母亲的痛,谁也不能幸免,谁也不该逃避。

佝偻的太奶奶额上绑着白绳,面对底下成百受苦的族人,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大火烧起来的瞬间,木潸看到了阿蛮——那是两天前缠着她去爬树采花的四岁小姑娘,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青石板铺成的平台上满地打滚,痛苦哀嚎。

赤色的大火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将那小小的生命吞食干净。

木潸肝肠寸断。

那一夜,木潸终于明白,北冥兆族,预六合之难,兆八方之灾,以己身代天地受过,原来,从来都不只是童年背下的一句族训。

“木潸,好好照顾自己,”木苒沉沉叹气,“凡事戒骄戒躁,不可轻举妄动,一旦有了消息,立即让青鸟带回给我,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会过去帮你,在此之前,不要轻信任何一个陌生人,连路边的一只猫一条狗,都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