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木潸被塞进黑暗的衣柜里,一阵扑腾后总算让自己在堆满衣服的柜子里安稳站好。她什么也看不见,便只能用听的,外头那个老人声音她是记着的——正是那天在医院里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赵老爷子。

衣柜外头,赵老爷子已经旋风一般拐进了赵煜房间,看到床上奄奄躺着的小孙子,赵老爷子原本还盛极的怒焰立即被强制压了下去,老人家一手抓住赵钰伸来搀扶的手臂,低声问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钰扶着老爷子,垂首解释道:“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尽了普通公民的义务,把全国通缉的在逃刑事犯的线索提供给了警察们而已,没想到竟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赵老太爷狐疑地看着他。

赵钰诚恳地看着自家爷爷。

赵老爷子扭头看向一直矗立在房间门口的另外一个人。

木潸看不见那个人的模样,但她却能清晰听见那人淡然的嗓音,就像春雨初临般,淅淅沥沥,冷冷清清的声音。

那人说:“爷爷,昨晚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死者名为齐大海,h省c市人,三年前在c市犯下连环杀人案八起,后逃逸出省,遭到全国通缉,警察局的通信记录显示,最早报案的人正是大哥,说是在本市发现了连环杀人犯的线索,要求警方彻底搜查,大哥所言非虚。”

赵钰昨晚连夜联系了徐队长,对现场被烧死的男司机竟然真的是在逃犯人一事已经有所准备,但他不能自己亲口向赵老爷子解释,否则以老爷子多疑的性子,一定又要无端揣测自己的心意。

赵钰向门边做出解说的人投去感激的一眼。

那许久未见的清瘦男孩却静静垂下眉眼,又没了声息。

赵老太爷又问:“那你和你弟弟为什么会出现在抓捕现场?现场那辆车子,是你的吧?”

赵钰点头应道:“是我的。”

赵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你是得了谁的允许,敢带着你弟弟半夜私自出院?”

赵钰看向床铺上装睡的少年,眼神适时地柔和下来,看得赵老爷子也禁不住软了心肠,“医生们说他脑部受创严重,智力可能受损,又禁不住任何刺激,他吵着闹着要找自己的妈妈,我拗不过他……”

话未说完,老爷子那边已经颤抖着稀疏的眉毛,长长叹了一口气。

每个人的心底都自我挖掘着一口枯井,这井里可以装着你的无上不舍,也可以盛着你的满心愧疚,自然也可以满满当当填上无限的罪恶感,每往枯井里丢下一粒石子,激荡而起的,往往不是千层浪,而是绵绵不绝的情感,不管是哪一种情感,但凡有情感,那便是软肋。

赵煜是赵老爷子的不舍,蛇打七寸,赵钰素来知晓这个道理。

赵老爷子既然已经不追究,赵钰便也乐得就此打住——当然,他在表面上还是完美无缺地装模作样着的,温良恭俭让,那就是赵家长孙的金牌标签。

“唉……六六啊,”赵老爷子缓了口气,突然对门边的瘦高男孩招招手,“爷爷老眼昏花,你替爷爷看看你小煜哥哥脑袋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是,爷爷。”门边的清瘦男孩几步走向床沿,俯身轻唤了两声床上的赵煜,“二哥?”

阿保机杵在床边急得直跳脚,他可是花了一个早上都没有找到赵煜脑袋上的刀口,更不要提自己还是亲眼看着赵煜从高处摔下来送进手术室的人,一夜之间痊愈的神话,说出去谁信呐?

但是,再给阿保机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拦那个名叫六六的男孩的手。

赵钰陪在赵老爷子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边。

六六的手刚刚碰到赵煜脑袋上的隔离帽,那只骨骼匀称的纤细手腕便被紧紧握住了。

赵煜睁开眼,捏着六六的手,静静地盯着他看,“六六?”

六六一愣,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已经通红了一片,“二哥?你……”

“咳……”赵老爷子轻咳了一声,枯木般的一只手微翻,已经稳稳扣住赵钰的手,他哑着声唤,“六六,你小煜哥哥好不好?”

六六好看的眉毛一皱,被赵煜捏着的手腕使了巧力一转,泥鳅般脱离出来。

赵煜自小就比不过六六,被他脱了手,心里一惊,喝道:“六六!”

六六葱白的一双手却已经触到了赵煜的脑袋,指尖一挑,那顶掩人耳目的帽子已经到了他手里。

赵煜的脑袋就像阿保机早上看到的一样,簇新,浑圆,反光,完美无瑕。

赵老爷子爱孙心切,立即围了上来,捧着赵煜的脑袋左看右看,脸上神情变化莫测。

“你的伤口呢?”赵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赵煜的脑袋,“那些人说你昨晚在国道上制服凶犯,我还不信!你的伤口呢?”

赵煜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况,便只是抿紧双唇不说话。

赵老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瘫坐在床铺上,气急败坏地问赵煜,“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赵煜摇头。

赵老爷子转头去看赵钰。

赵钰也摇头。

赵老爷子被两个孙子不服软的态度气得直拍床,“你们俩这几天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老实回答我!”

这回两兄弟一起摇头。

木潸在狭小的衣柜里扎马步扎久了,腿上的伤口隐隐开始做疼,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条大腿上,双手紧攥着挂勾,却不想一个不慎,扯落了赵煜的一件大衣。

大衣坠落的沉闷声响从衣柜里传来,最先听到动静的竟然不是离衣柜最近的赵钰和阿保机,而是床边紧紧盯着赵煜的六六。

六六抬头,清冽的眼困惑地看向衣柜。

“那里有什么吗?”赵老太爷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衣柜,“去看看。”

六六点点头,绕过床铺,直直往衣柜前走去。

赵钰赶紧上前一步,挡在六六面前,温和地笑:“衣柜有点乱,我来开吧。”

六六温顺地后退一步,站到了赵钰的身后。

阿保机的视线在房间两头里紧张地来回飘荡。

“一定是衣服太乱了,这才掉下来,”赵钰瞄了眼床边虎视眈眈的赵老太爷,身体微侧挡住老人家的一半视野,一手紧握住六六的手臂,一手拉开衣柜木门。

这是木潸第一次见到六六。

那是一个极清瘦的男孩子,短短的头发,尖尖的下巴,纤细的脖子,像小狗一样璀璨晶莹的黑亮眼睛,木潸甚至注意到六六穿着的长袖T恤上是一朵散落开的金边玫瑰。

木门打开的瞬间,木潸翻身性地往后挪了挪屁股,这使得扎着马步的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她愣愣地看着衣柜外同样惊呆了的六六美少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看傻了。

赵钰捏了捏六六的手臂,“太乱了,让你吓了一跳吧?”

“六六啊,怎么啦?”赵老太爷在床边唤六六。

六六黑亮的眼睛一闪,整个人已经迅速后退,赵钰在赵老太爷转过身的瞬间,轻轻松松地关上了柜门。

赵煜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六六。

六六走回床边,瞧一眼床上的赵煜,乖巧地站回老爷子身边,轻声答道:“爷爷,什么也没有,是六六听错了。”

衣柜里的木潸和衣柜外的阿保机同时松了口气,虽然这两个人其实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至此。

赵老爷子眼见这两兄弟守口如瓶,知道自己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消息,索性站起身,说是要离开。

赵钰刚扶住赵老爷子,老爷子一对浑浊的老眼便扫向长孙,“大钰,我今晚的飞机回北京。”

“是的,爷爷。”赵钰点头。

老爷子暗“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俩耍的这些把戏我心里明白,我只有一句话,既然你们今天选择了向我保守秘密,那这个秘密,你们俩最好能一直坚持下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也不要给我插手的机会!”老爷子的神色过于严肃,在场的小辈们都不敢说话。

赵老爷子甩袖离去,六六赶紧跟上,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男人。

赵煜冲他点点头。

六六急匆匆点了下脑袋,快步跟上赵老爷子,出门去了。

赵钰和阿保机送老爷子下楼,客厅的门刚打开,阿保机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文青便被走廊外乌压压的一群黑衣男人吓到了。

赵钰笑骂他没出息。

阿保机跟在他身后小声回嘴道:“你是不是老爷子的亲孙子啊?怎么差别待遇这么大?”

赵钰愉快地笑,“老天爷是公平的,小煜失去的多,爷爷便想多给他一些,这是正常的。”

“啧啧,”阿保机斜眼赵钰,“圣母娘娘。”

赵钰微笑着从背后给了阿保机一拳,直砸得他前胸贴后背得疼。

阿保机趁机挂到赵钰身上,小声问他:“小姑娘还在衣柜里闷着呢,你到底想怎么做?”

赵钰细声回道:“暂时不能让爷爷发现她,爷爷对小煜护得紧,指不定把木潸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追根问底,到时再闹出什么事,我也兜不住了。”

木潸是谁,背景为何,赵煜拼死也要把她找回来,在不确定能护得下这女孩之前,赵钰觉得,他还是先把她藏起来的好。

更何况,爷爷话里有话,他更要小心应付。

许久之后的事实证明,赵钰的先知卓见,从来都是有道理到离谱的。

阿保机跟在沉闷的人群后头,一想到赵煜那匪夷所思的脑袋,心里便突突跳得厉害。

有些事,当真少问为妙,彼此心照不宣,这才是最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