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忆

忘了交代我的工作,我高考的时候,药学是一门非常吃香的专业,当时的说法几乎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以做公务员,可以自己创业开药店,可以做收入可观的医药代表,可以做研发,就算是潜心于做生产工艺,也可以吃穿不愁。所以父亲和我斟酌之下,就报考了这个专业,谁知毕业的时候,工作竟然非常难找,好一点的单位基本上都只要南药、北药,再不济也要知名大学药学院毕业,或是知名医学院的药学专业。收入也低的可怜,南京的几家单位都只有一千五的月薪。

南工大的药学,尤其是药理,真的非常非常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口讷心拙,做医药代表都没单位肯收我。考研成绩出来,也没能达到南药的线。

命运交织之下,刑警学院还有一个调剂的名额,专业是缉毒,仔细打听过,一般是不需要上第一线,只要在后方做检查就可以,于是花了一些力气,争取到了这个名额。

在那里上学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每天都要跑步,也让我颇添了几分男子汉气概,导师的研究方向是临场检验与侦缉,我也就跟着做分支的论文,警院几乎清一水儿男人,也没什么想念,加上每天都忙碌充实,不知不觉研究生毕了业,南京缉毒大队的工作就等着我了。

时隔三年,就业行情又变化了,三年前以为不需要上前线,三年后还除了一堆防暴、应急的训练等着我,还拿起了枪,这样即将要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觉,没敢多跟父亲说。

工作很累,精神压力也大,一晃眼,就又过去了三年,三年里差不多看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人间百态。我比三年前又壮实了很多,话一样还是不多,初审毒贩的时候,就坐他对面,盯着看,不吭气,经常也可以让他主动开口。加上作风正,给领导印象好,所以顺顺当当地当上了副科长。

和香港警匪片里的虎胆英雄不同,真的做我们这一行还是要怂一点才好,冲锋陷阵有武警,他们战法娴熟。办案也要办铁案,五十克以下、光吸毒的交给治安警去玩儿,他们手上虽然抓着夜总会和洗头房,也不嫌这事儿多,吸毒的一般都有点身家,请托请托,再抓抓放放,就像羊毛一样无穷无尽。五十克以上,最好再多点,就该我们来办,一来,显得我们的专业和高端,二来,五十克够死刑,再怎么样也是死缓、二十年,没什么后患。

可虽说没什么后患,网监、国安的信保专员还是要尽可能地隐去我们的信息。这是因为,怎么都会有意外发生。

五、惊

这意外,恰恰发生在我和她相互熟悉之后。

那几日,治安警那转来一个交货地点的线索,一个特大的制造冰毒的案件稍稍有了轮廓。

冰毒这东西,有别于海洛因,海洛因依赖入口途径,无非就是各种海陆口岸,以云南为甚,冰毒的制备工艺简单,原料亦容易取得,所以四处开花。

新手都喜欢拿麻黄碱来做,殊不知这些都管控很紧,稍微跟着线索走一走,就可以查出。难查的是老手,用的原料是甲胺和乙醇,都很容易买到,产量却高的惊人。

难钓的都是大鱼。

我去见了那个走毒的,她脖子上生了冰毒疮,我带了份美沙酮过去,她直直盯着我手上的杯子,呼吸加重,我坐下来,她开始哭,一边打呵欠,这种场景我见的太多了,要她交代,她咬紧嘴不说,口水眼泪却一直淌,后来
我保证不把她走漏出去,她才肯说她的上家,跟着她的上家好几天,到了江宁,跟一个人接了头就没了。再跟那个和他接头的人,跟进一家原料药厂,查了厂里所有人的照片和资料,却找不出那个人。

七查八查,才知道,他们在这里租了一个旧的仓库楼。

我决定去那儿先看一看,便衣的武警跟在后面。

那是江宁的一家原料药厂里的一个外租的库房,一切和我工作有关的东西都没带,我在脸上抹了点酱油,戴了架茶色的变色近视镜,又戴了个假金链子,开着地方牌照的老君威,装作是去走毒。

外面在下小雨,四周很安静,脏兮兮的楼道上站着一个人,焦急地看着楼下,我装作没看到他,不慌不忙上楼,他迎了上来,我递烟,他很谨慎,不接,我自己抽了,他问我来这里干嘛,我说我来看看有没有甲胺买的。

他一听甲胺,就很警觉,问我要甲胺干嘛,我笑,我做药品研发的,要进些甲胺、乙醇、还有铝片。他说这里没有。我说给我成品也行,说完打了个呵欠,继续笑。

他说什么成品,不明白,说着让我走。我说我都闻到味道了,说完又打了个呵欠。

他说和我说不清楚,然后拿出个对讲,要喊保安。然后楼道里下来了三个人,没穿制服,却都凶的很。

嚷嚷的叫我走。

我那时真应该走,但我没有,不知道哪根犟筋搭错了,我说我要买货。

大概喽啰们不知道做这一行的要低调,竟然有人对着我就是一脚,踹在我的胯骨上,接下来后面的几个人也上来了,我只有挨打和招架的份儿。

一眼看到了楼梯积水里长满了青苔的砖块,一手抓住,卡住砖头的硬角,朝面前那个为首的眼眶就砸了下去,死死地把他按在地上,不顾别人的拳脚,咬着他的脖子,盯着他的头一直砸。

他满头是血,后面的人拼命拉我的腿,把我从楼梯上一阶阶地往下拖。

我用力踢开拖我腿的人,还有一条腿卡在楼梯的扶栏里,再拿被拖的腿踢他,他松了手,砖头角冲着他的脚背砸了过去。那人疼的喊不出,另一个人又来拖我,我狠狠地踹在他的脚踝上,他失去重心倒下来,我又踢了一下他的头。手上的砖角又落了下去。

还有个同伙大概上楼拿刀去了,地上躺着三个人,满头是血,蜷着或在蠕动,我知道等下去不好,赶紧一边给外面信号,一边赶紧边爬边走。

楼上的几个人下来,正赶上武警端着冲锋枪出现,有的举手蹲下,有的往回走,枪响。我又跟在后面往里走,没忘了踩了几脚地上的人。

最南边房间里存放着很多化学原料,北边的简易房是一个生产车间,进去才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甲胺气味,制毒的就是有钱,通风设施比学校和工厂好多了!车间里摆放着玻璃容器和一些化学器材,有可调式电热套、两个冰柜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学试剂,一些玻璃器材里还残留着棕色的液体。一部变频玻璃反应釜,直径近1米的锅台,用木棒和棉布自制成的过滤架…… 这些脏兮兮的东西,都是用来制造冰毒的重要设备。大量甲胺、乙醇在这里加热、过滤,完成第一道工序后,就会变成含有冰毒成分的半成品。

保险柜里有两公斤多成品,淡淡的蓝色晶片。

两公斤!够你们枪毙四十次!一梭子三十发子弹都不够!我头上包着纱布,拿几张口供纸轻轻地敲着包了更多纱布的嫌疑犯,笑:“说,你们老板呢?光你们可造不出这么纯的好东西。要抓不到他,那你可就是主犯了”

是的,因为事先没有全部包围,老板跑了。

六、险

电影里的警察总是智慧又神勇,现实中的我们却有很多无奈,没有那种套路里冥冥的反面一号出现在我们面前,即使他的马仔几乎已经尽数被抓。

没有人有他的照片,只能大概的描述,一米八左右身高、不胖不瘦、方脸、戴眼镜、斯文、说话没口音、五官端正、鼻子不塌。

我照了照镜子,我也是长这样。

我没辙,好的是,这个案子的案值已经惊动省厅了,刑侦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很快,就成立了专案组,组长、副组长都是老警棍。我带他们看了现场,剩下的大概就是参加他们随时的会议,没有主意也没关系,我不是刑侦出身。

一周、两周、一个月,一点线索都没有。

着急也没用,监控、通话记录都查过,对方反侦察能力太强太强了,而且没有案底,因为制毒被抓住的,基本上都是死。

我们的会议越来越少,然后等到大领导找我们谈话了,说先搁置,全公安内情网共享。放了我一周的假期。

我很俗气地背起相机,去宏村,这个文青的先驱们早就去过、拍滥的地方自驾游玩,带着娟娟。

她穿着长裙,戴着一顶黑色毡帽,涂着浅红的唇膏,很是美艳。

我左手驾着方向盘,右手和她的手握着,她时而和我说话,时而把头褡在我肩上睡觉。

到宏村几近黄昏,找了家住下,吃饭,乘凉,逛,看美院学生画画儿。很惬意。

几乎忘记时间,只知道过去了两天。

收拾东西,准备回南京。

她上了车,我想起路途不近,就下车买两瓶水。一个人看到我,惊慌失措的眼神,故作镇定的甩头走。

电光火石之间,我起了意,转头,他已经上了车,发动,我立刻也上车。他起步很快,我也油门到底。蓉蓉很惊慌,开上了路之后,我想起立刻给领导电话,给110电话,报上警号,案卷编号,所处地点,一切交代好之后。

他不见了,我开过了路口,立刻倒档,前面远远的是他的车。

他是奔驰,我是速腾,他是G55,我哪里追的上,小路坑坑洼洼,正体现他的性能。

又开到了大路,路过一片竹林时,不见了他的踪迹,我打电话,到了一个路口的时候,蓉蓉拼命扯我的手臂,我朝她那边看过去,只一瞬间,却为时已晚。

我来不及看,握方向盘也没用,只一秒多,我看着蓉蓉,她的喊叫声,我能感受的剧痛、还有血液喷淋。车倒翻在地上。我亦失去知觉,陷入昏迷。

好久,我从黑暗中醒来,全身剧痛无比,却睁不开眼,血液凝结我的眼帘。我喊蓉蓉,没人答应,我拼命睁开眼睛,睫毛扯掉的痛感阻止不了我。

她的脸色比扑过粉底多了很多苍白,紧闭双眼,惊恐又痛楚,像睡着了遇到了梦魇,颈部一道很大的口子,侧面撞击变形,天窗单边断裂,割过,胸前身后,染红一片,我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歇斯底里地摇动,只是摸了她的脉息、看了她放大的瞳孔,然后心里像被一万只蚂蚁吞噬,我感觉像死了过去。我不忍描述下去,只把她那几天美艳的妆容永铭于心。

电话没电了,我尝试爬出驾驶室,脚上粘着她的凝血。

车落在离涵洞不远的地方,但因为有树木挡住,没人发现。

我走上路,好不容易拦住一辆货车,借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