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和韩寒,两人擅长的都是杂文,而非小说。对比两人的杂文风格,我更觉得冯唐于韩寒,只低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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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冯唐

(半年前给《上海文化》杂志写的一篇书评。出版时标题改为《痞中带真和顾盼自雄——冯唐论》,署名为唐牛。)

最早知道冯唐,是在一种极偶然的情况下。当时我结识了一个当语文老师的朋友,他经常自吹语感好,自称但凡读过的作者,再读到,基本上不看署名,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我听了当然不服,勾了手指,跟他赌一个礼拜的午饭。然后我在他的办公桌上,随机搜集了一批作者名单,晚上回家制成试题。一共五篇,我拿给他看。

只几眼,他就认出第一篇是陶杰作品。他对陶杰的评价是:文字简练,文气贯穿,给人以开闸放水的错觉,知识面也极广,喜欢拿东、西文化作对比,并称之为“基因”。

看到第二篇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骂我看扁他。他说李承鹏的文风太明显,他在模仿韩寒,开篇必抖文字游戏,但是比较低级,类似于“树上骑个猴,地上一个猴”,而不抖机灵时必煽情,永远是复述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民粹气息扑面。

在看到第三篇时,朋友卡住了。他说是因为我节选的文字太短,他有点拿捏不准到底是阿乙还是野夫。这两人都是功底深厚,风格厚重,文字中不露轻浮,只有深不见底的沧桑,像一眼老井。

接下来一篇,他为了炫技,几秒钟就出口断言出自冯唐手笔。这让我有些惊讶。他说,冯唐的随笔极风格化,首先是阴气重,各种器官名词儿,和一堆堆毫无意义的同义词,就像出操一样往出蹦,让人觉得不给他两剂雌激素,就会没完没了,而且文字结构也特别突出,喜欢用逗号制造节奏感,有时用多了,会给人以哮喘的感觉。

说到这,朋友四猜三中,我已经输了。可是朋友正在兴头上,我也不方便阻止他接着猜下去。他叹了口气,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是李海鹏吧。他的文字乍一看,意象变幻如流水,实则逻辑跳跃,喜欢引用名人名言,更喜欢用神秘语气给读者讲大道理,文艺腔浓得化不开。

因为输了这几顿饭的缘故,从此以后,我便记住了冯唐与李海鹏两个名字。每隔几天总是会到两人的博客看一看。朋友知道了,便送给我三本冯唐小说,他说这三本并称“北京三部曲”。冯唐的小说写得不如他的随笔,这点是多数人公认的,不过,我觉得他的随笔写得也不好,这是我读过他几本书后的唯一感受。

我所指的不好,不仅是冯唐文字本身,还包括他行文的结构和语感。

跟随笔相比,冯唐在他的“北京三部曲”(《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中,有着一种形式上的延续。看似狂野和淫荡,却没有太多青春小说的激情,更多的是一种情绪。

这说明,作品实质上在传递一种纠葛,姑娘只是一种符号,一种意念。所以在他的每本小说里,都有股荷尔蒙弥漫,熊熊燃烧而不尽的气息。而他的小说本身,完全是依靠意象的转变来构建的,情节反倒在其次。

这样一来,就使得他的小说写得像随笔,写着写着,下一笔就忽然拐入奇怪的议论中,就像传说中的“夹叙夹议”,但是议论的篇幅又明显过多。这种情况,简而言之就叫做,没有写作技巧,太过信马由缰。

比如《万物生长》的前几章,几乎跟他专栏上的文章没有差别,和所有不会写小说的作家一样,总是忍不住抛出自己的“深刻洞见”。问题是,这些玩意在旁人看来叫做长篇大论和喋喋不休。

而当这种无休止的废话,需要依靠贫嘴支撑时,冯唐又显得力不从心,时而甚至需要借助网络段子来支撑(比如“姓焦”、贝多芬为何不用食指弹琴等等)。不过值得肯定的是,从故事性来看,冯唐的“北京三部曲”一部好过一部,其结构,属于渐强的关系,人物性格亦是。

没有长进的,还是他的废话体,涉及描写的句子太多,喧宾夺主,大大削弱了故事性。稍微敏感一点的读者,都会觉得冯唐一定是爱上了自己的描写水准,好比在《北京北京》的开篇,冯唐写在餐馆喝酒:

“燕雀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时令新收,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剥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的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波纹一样荡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粘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粘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又没人收拾,将方桌四边藏着的一块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我实在是不懂,也没法解释,作者为什么要费力渲染一个桌子。冯唐这么写,除了能证明他的观察力细微,眼睛结构特殊,记录才华不亚于录像机之外,于故事本身,又有什么帮助?依我看,冯唐的小说技巧甚至不应该称作差,而应该是没有,即使他一直在进步。

大概他不懂得故事与随笔的差别是,随笔可以写得特别乱,像一个拆散的读书笔记。就算前后实在联系不上,也可以借用章节的形式,用数字把文章串连起来。小说则不同,它需要故事情节,而不是单纯的意象和夸夸其谈。

冯唐这么写,我琢磨着无外乎两种原因,一种是他太自信了,认为随便写两句俏皮话便能摆平一大批读者;另一种可能是,他对自己的语言太过喜爱了,并且深深为之折服。所以他总是大量、反复的抛售同义词和并不好笑的俏皮话。有时我甚至叵测地认为,冯唐要把一句话说得那么啰嗦,是在跟某个假设的对手较劲,比试谁掌握的词语多一些。所以,他的东西看上去永远需要大幅度的删减。

好比冯唐写城市变迁:“……暗娼比理发馆都多,赌场比旅店都多,帮会比学校都多,土豪比街道都多”;“现在的北京是个伟大的混搭,东城像是民国、西城像苏联、宣武像朝鲜、崇文像香港新界、朝阳像火星暗面。”

透过角色“顾明”展示自己的词库容量:“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内裤,我们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

展示完词库量,又开始展示起冯唐式的绝活:“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

冯唐写钱:“因为你生下来就有的钱不是通俗意义上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的钱,而是能想让很多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的钱……”

冯唐写文化:“现在的中文作家大多擅长美容、驾车、唱歌、表演、公众演说、纵横辩论,和娱乐的暧昧关系远远大于和文字的亲密关系。懂得《史记》、《世说新语》、唐诗、《五灯会元》的妙处的,一代人里面不会超过十个人,有能力创造出类似文字的,十代人里不会超过两三个。比如大师。余秋雨、张艺谋、季羡林都被官府和群众认可,是大师了。比如名士。花上千万买辆意大利的跑车在北京开开,花几千万买张中国当代艺术的杀猪画摆摆,就被媒体和群众认可,是名士了。比如才女。如果现在街上这些才女叫才女,那么李清照、张爱玲、或者你老婆转世,你我需要为她们再造一个汉语名词。”

冯唐写撒尿:“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和一遍《我们走进新时代》,尿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响,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荡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成L型,趁着尿柱强劲,我用尿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须,很像,构成线条的尿液下流,很快就没了样子。”

在冯唐的文字中,类似的笔触随处可见。其构架上的笨拙,一望可知。如果有读者说,从冯唐书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期,毫无例外,那肯定是因为他进行深度想象了,把自己的经历投影到故事中,套取共鸣。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就像当下流行的抗日电视剧,无论拍得有多糙,总是有人看,因为里面有某种岁月的痕迹。

除此之外,冯唐的自恋,在他的“北京三部曲”中也坦露无遗。在书中,他无一例外地在陈述的无非是:我,冯唐,乃文曲星下凡。有幼功,智力绝伦,文字博通古今。在冯唐的新书《三十六大》中,这种自恋被他发挥的淋漓尽致。举例来说,书中有一篇叫做《大作》的文章,是冯唐为李银河小说集作的序。此文一经网络发布,马上遭到数万网友调侃,因为序言中冯唐几乎没怎么提李银河,光顾着吹嘘自己了。

当然了,引起争议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写跑题了”,还在于冯唐的一贯自大。好比冯唐在文中说,“我记性不好,比背诵唐诗、宋词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没背过唐诗、宋词,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爷赏饭,和自卑以及自尊无关,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网友们都知道——冯堂在暗示他已经开始成批量地给唐诗、宋词提升格调了。冯堂真是个大国宝啊——不好意思,我总是习惯把“冯唐”写做“冯堂”。这说明我记性不好,比背诵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爷赏饭吃……

除了这篇,书里收录的那篇《大是》,更是名动江湖。文章出自冯唐在《GQ》杂志上的专栏,其中在评价韩寒的文学水准时,冯唐写了这么一段话:

“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小说没入门,短文小聪明而已,至于你的赛车、骂战和当明星,我都不懂,无法评论。至于你的文章,我认为和文学没关系,文学是雕虫小道,是窄门。文学的标准的确很难量化,但是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

接下来,铺天盖地的网友,把“冯金线”这个外号,按在了冯唐的脑门上,还有网友借用武侠小说中的人物调侃道:冯唐的两个利器分别是“银针”和“金线”。其实,单说“金线论”,我觉得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每个人心头肯定都有一个及格标准。冯唐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他有勇气,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取悦读者,根本谁都不在乎。

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就是冯唐的情商太低,不懂得事先放低身段。所以他在当时“方韩之战”的风口浪尖上,惨遭网友围攻,属于时运问题,更是咎由自取。跟冯唐相比,近年同样呼声较高的专栏作家李海鹏,说过一段甚于冯唐数倍的大话,不过由于是刊登在“知乎”这样的小众网站,因而鲜为人知罢了。

而以我的标准来看,冯唐对韩寒的评价,其实同样适用于他自己。对比两人小说即可知,同样的是面对构架中存在的严重问题,韩寒是用成批量的精装段子来弥补不足,再与所谓的“针砭时弊”相结合——这是韩寒小说中一贯清晰的姿态。

甚至可以说,这种姿态先于故事,把握着小说的走向,穿针引线,用“九曲十八弯”的方式,讲述着一个个破碎的生活片段,读起来好玩,但是由于故事本身不是一个整体,所以有些像情景喜剧,在网络上被人称为“厕所文学”,适合即看即走。

有时由于过分强加了“时事动态”和“社会责任感触”,在笑料用尽时,便会显得不伦不类(比如《他的国》中环境污染的主题)。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只剩下了个人感悟;冯唐亦然,差别只是段子变得更简陋一些,再把韩寒的“针砭时弊”兑换成“荷尔蒙”而已。

也可以说,在冯唐的小说里,荷尔蒙就是一种源动力。令人意外的是,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冯唐式的毫不修饰,任意挥洒的风格,并不是缺乏裁剪,反而被认为是“原生态之美”,冯唐也因此收获了不少“痞中带真”的印象分。

但是,不论读者承认与否,冯唐和韩寒在小说中经常阐述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自说自话、个人感怀,和脱离故事的突发奇想,而不是完整情节下的小说语言。所以在我看来,两人擅长的都是杂文,而非小说。对比两人的杂文风格,我更觉得冯唐于韩寒,只低不高。

论文字,两人风格截然相反,一个阴柔细腻,一个阳刚凌厉,各有所长。但是,冯唐的骨子里稀缺韩寒身上那种特别自然的幽默感。冯唐曾在《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一文中,把“趣味”认定为阅读中的一项基本要求。

而冯唐本身的“趣味”通常源于两点,其一是拿男女话题开玩笑,在这一点上,香港的著名导演王晶已经验证过了,可谓屡试不爽;其二就是他经常以自我为定向,所闹出的笑话。比如他经常宣扬自己的履历,恨不能把青年有为四个字挂在前胸;把“不敬畏写作”当成对韩寒发难的理由之一;自认天才绝伦,“老天赏饭”,但是轮到韩寒身上,马上换了另外一套标尺。

写到这里,冯唐式的啰嗦和顾盼自雄,忽然让我想起了电视剧《刘老根》中的人物:李宝库,外号“药匣子”。其中一集里,“药匣子”升官后连忙给自己印制了一盒名片,其风格跟冯唐甚为相似,上面写道:“中共中央国务院,辽宁省委东兴县,龙泉山庄药膳部,主管经理李宝库”。(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