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我过的稀里糊涂,没有小均的任何消息传来。

两千年,我的轨迹是单位到宿舍,从不越雷池。

两千年,很重要。因为在我仿佛要走出阴霾的时候,小均,李小均出现了。

一个看似血液凝固的伤口,又被扎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后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是一帮武汉同学聚会,在某酒店等着我。

我去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一帮人呼三吆四的开玩笑,我在角落里静静的笑,席间,有人接了个电话,捂着电话问大家:哎,同志们,你们猜猜谁来了?

同学们你一嘴我一嘴的猜,接电话的那同学神秘的说:现任摩托罗拉优秀员工,李小均,杀回武汉啦。

话音未落,包间门已经被推开了,我朝思暮想的爱人,就那么不由分说的站在我的眼前,我的头轰一下就炸开了。

人声鼎沸里,小均也看见了我,我们穿越四周的声音,彼此凝视。

我的爱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怀念的胸膛依然宽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凉的手指尖,他微卷的浓密的发,他耳后朱红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么想上前去,伏在那个胸膛,痛快哭一场。

小均只是那么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罚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辛辣的白酒。喝到脖子通红。

我就那么僵僵的看着他,隔着一个圆桌的距离,我看着他,给我生命刻下不可磨灭痕迹的小均,他没有再看我,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饭后,我们换到另外一个同学家里活动,我被强行拉过去。小均在另外一辆车里。

我的同学们刻意不让我们在一个车里,他们知道我和李小均尴尬的往事。他们以为我和李小均已经云开雾散,有谁知道我肝肠寸断?

八个人,两桌牌。一桌扑克一桌麻将。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对面坐下。

一夜无话,我输掉三百,他输掉四百。

居然无话,直到天白,他走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话:沈瑶,请把我外套递过来。

这一句话说的轻轻巧巧,我们在一起时,他常指挥我:沈瑶,把我外套给我拿来,沈瑶,把我皮鞋拿进来,沈瑶把我领带给我拿过来……

一瞬间我仍有幻觉,仿佛我们还是相亲相爱,仿佛我还可以随时到他怀里撒娇,仿佛我还可以吊在他脖子上荡秋千,仿佛……

只是仿佛。他今天说的话前面多了个“请”字,这一个字,将我们所有的轰轰烈烈的过去撇的干干净净。

我的小均,已经彻底将我这一页翻过去。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个人。

虽然,我为他蹉跎整个青葱岁月。

我回到我的住处,将所有珍藏的带有小均痕迹的东西,一点点翻检出来,对着冬日微弱的阳光细细抚摩。

他送我的发卡,胸针,所有武汉——广州的车票,广州到武汉的机票,他写给我的留言条,有他字迹的电话本,他的领带夹,他的感冒药,他买呼机的发票,我们的房租收据,还有,我们第一次亲密的那条床单。

我用整整一天的时间,看着这些细小的物品,看着看着,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

事隔一年,我终于哭出声来。

我想念小均。

我以为他也想念我。

我因为思念而痛苦。

我以为他痛苦更甚。

我以为我们还会在一起,他还会像往常一样,过来搂着我,亲吻我的眼睫毛,他的嘴唇薄凉,眼睛明亮,我以为他会说:瑶瑶,我爱你,我还爱你。

我以为我可以再扑进他的怀抱,任性的在他肩膀咬出牙印,我想在他怀里睡去,做个梦有春暖花开,有四季交替,有海浪拍湿的岸。

一切都过去了,他可以客气的对我说请了,他不看我为他憔悴的脸,我在一年之间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细得可以看见毕现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他离开我的视线时甚至没有回头,我在他的身后差点昏厥,他都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他都不知道。

我红着眼眶去公司辞职,然后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我想找个角落,舔拭伤口,不是武汉不是广州不是深圳。

我选择北京,那里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彻骨。

2000年12月,首都机场,寒风凛冽,我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时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发刚到肩头,唯一不变的是唇色如婴,我坚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我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贞。

我在公主坟租下一间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里燃淡淡的达摩香,在窗台上摆绿绿的多叶植物,养两条戏水的鱼在餐桌上的鱼缸里。

我每日在国贸和公主坟间来来回回,习惯了在地铁里吊着扶手睡觉,习惯了穿僵硬的职业装,习惯了,没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离小均越来越远。

我不再和武汉的同学联系,我买了北京的手机号,电话簿里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个月后,我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连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来历,他们想不到,我曾说恶狠狠的武汉,他们也不知道我能听懂每一句广州话。

我矜持的笑,和客户温婉的谈话,我仿佛天生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个难关。

我有了一个习惯,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场。我痛快的哭,然后擦干眼泪,进房间去钻进被窝,抽泣着睡去,我像个婴儿一样依赖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会在半夜醒来,我做噩梦,醒来浑身发抖,我抱着手臂站在露台,北京夜晚凉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肤被刺的生疼。我经常那么一站半个晚上。

一觉醒来,我会飞快起床,赶到地铁站去开始一天的工作。没人知道我隐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无他,我只是孤单。

周末,我会在小区的活动中心和人下象棋打发时间,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进,在小区里几乎可以称霸。只有下棋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宽容的让棋给慈祥的大爷们,我逗他们一乐,老人像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我就让了再让,还是赢他们。

我就那样在活动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阳光,我会推着腿脚不便的老人散步,听他们讲老北京的趣事。他们对我的疼爱也超过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区的衣服屡屡被盗,可是我的衣服从未丢过,只要我洗了衣服,他们就在晾衣绳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干了,他们给我取下来,每次我从公司回来,看见门把手上挂着的散发阳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你付出爱,一定会收获更多的爱。

可我为李小均付出了那么多的爱,收获的却是切肤的痛楚。

十一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会叙述那些过程,不了,不了,我想结束这场回忆,那些细节,越剥越伤感,没有一个伤口经得起反复描述,揭开来,无不触目惊心。我们只说后来,每一个从前开头的故事,都会有后来。

后来,二零零三年一月,一个叫苏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汹涌的街头大声说:沈瑶,嫁给我吧。我不许你再哭。

苏克眼神纯净,皮肤白皙,手指修长,他单薄瘦弱,但他说要保护我,我试着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闭着眼睛摸索着温暖。

我对苏克说:苏克,给我三天,只要三天,我给你答案。

苏克将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说:我等。

三天,我用来做一次飞行。

飞行是在夜里,看到满眼的黑暗。站在白云机场,听着满耳熟悉铿锵的粤语,恍若隔世。我招来一辆的士,渐渐驶进广州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人心悸,年轻腼腆的司机问我:小姐你去哪里?

请你,带我转转,随便哪里。我说。

然后呢?他继续问我。

我坐在后座看窗外霓虹闪烁:然后,我们回机场。

司机从后视镜惊愕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释:我只是忘了广州的味道,飞来闻一闻。

回到北京时,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里我给馒头拨一个电话,我问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里,馒头沉默,然后一字一顿的告诉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挂掉电话,坐在路边,发呆,然后艰难的拦车。

出租车在三环路上艰难前进,堵车在北京是常事,我贴着车窗无聊的看着外面,一个穿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辆帕萨特边,身影像极了李小均,我着魔一样跳下车,刚下车,就见那男子进了车,然后车子慢慢动起来,我飞快的跑过去,车流开始移动,越来越快,我被彻底扔在三环上,车辆从我身边渐次掠过,我被一次次扔在后面,我仿佛看见时光从我身边刷刷而过,我站在车流里泪流满面。

三天后,我和苏克站在婚姻登记处。

十二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这篇文,请相信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为你付出的十年。我不再追问,不再追问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我们终究要相忘于江湖,浮云世事,且让它渐行渐远,我们若可以再相遇,请不要叫住我。因为我答应苏克,陪他走完这一辈子。